《爱与希望的小街》 杀父(4)

可是等他醒了,他说虎毒不吃儿。他帮我洗衣服,就像讨好我。他跟我谈书,讲他从前风光。我也喜欢听,甚至为有这样见多识广的父亲而骄傲。邻居伍哥跟我讲他水平并不怎样,吃醉了就会说那几句英语俄语,我心中其实不太高兴。

真不晓得我疯,还是他疯。

说他纵酒其实不够准确,他是三两酒也醉,一两酒也醉。好比杀人总要找个借口,酒就是他的借口。我慢慢寻出规律,他喝了酒就像吸了毒,神情飘忽,心已不在尘世,仿佛他脑中还有一个率性张狂的奇境。他酒后不会突然发作,他会安安静静在院中水池边洗碗,洗了一半就往外走。他会托词上公厕,一去就不见回来。

闹到后来我也累了。打他没用,折磨他没用,他死不死我已无所谓。过了几年,我终有机会常住外面。我救不了别人,我起码可以先救自己。

但我还是去精神病院问过医生,我想他进精神病院,这样,祖母可以多活几年,邻居也得安宁。可是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够条件,他只是喝酒闹事,他并非精神失常。我没想到精神病院门槛这么高,我唯有苦笑。

然而死亡终于来临,不过祖母在先。祖母一去,他独居家中,不再受人约束,但也过得更如行尸走肉。我那时在单位小有世俗眼中的得意,而且正准备往澳门工作,天真以为也希望自己从此不再返乡。我想他在我离开之前进养老院。我那时想,他死在养老院,总比孤零零死在家里好。

他不愿意。可我走后,他最终还是进了养老院。他酒后抽烟点燃蚊帐差点儿烧死自己。邻居和他内蒙的单位合谋,总算把他哄了进去。

我在澳门表现杰出,但是内地人卑贱,做内地男人更是无奈(因为内地女人不论优秀与否,还可下嫁本地佬香港佬或鬼佬,内地男人却少有这类机会),仅靠优异表现,根本别想混到一张当地的身份证。我只有回来又去,去了又回来。第一次回来,我去过几趟房屋残旧设施落后的养老院,他已有恐慌之感,视我为仅有依靠,老说自己不想死在那里。就像从前车祸后他在石羊场的乡镇医院养伤,他仍是去到肮脏残破的镇上买醉。这次没有相貌猥琐既淳朴又狡猾的老王给他买这买那了,但他平时外向不乏人缘,结识一位独身的乡下中年妇女,他唤作周姐。他有时给她点儿钱,叫她帮他炖点儿好吃的东西,因为他说养老院的伙食不对胃口。周姐我见过一次,五官端正,清清爽爽。他要是正常,他们一起相依为命或许不错。

第二次回来,也就是他死前一年左右,我与前妻同去看他。他坐在靠窗的小床上,穿我从前穿过的草绿色旧军服,里面是祖母生前给他缝的厚棉袄。他中过风,口不能言,只能对我痴痴微笑,已如人间废物。他那天没有喝酒,但他的神情如他从前醉酒那样,也不像是尘世之人。他的眼睛有些留恋,似乎想我们多待一阵,他的手势又很坚决,仿佛怕我们坐得太久不耐烦,一直挥着让我们快走。

养老院远在东郊以外的西河镇。从市中区前往,来回将近一天。公路很糟。公车又烂又臭。下午回城,司机开车快如疯狗,破车咣当乱响,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我们身不由己,心中害怕,在座位上颠来晃去,向着终点一路狂奔。

二○○八年一月十五日至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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