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截掉几根脚趾不良于行,车祸又雪上加霜,但幸好伤得不重,无须截肢。他出院后肇事方赔了一笔钱,我去交警队帮他办的手续,领到两千来块。他到假肢厂定做了一双中统黑皮鞋,买了一辆手摇轮椅车,剩下的钱都交给祖母。左邻右舍窃窃私语,很有几分暧昧期盼,等着看他哪天又开始醉酒,等着瞧他哪天把这辆车弄丢。
醉酒不出所料。有了车,他喝了酒出去或是出去喝酒也更方便(他每月工资都是邮局汇来。他执意要去邮局取钱,走时清醒,回来糊涂,衣袋裤兜全是零散纸币)。但他就像三岁小童,走到哪里一发脾气,干脆弃车而行。他开始还有顾忌,晓得这辆车丢不得,快到家了,才把车扔在街上,一瘸一瘸,或是坐在地上蹭进院子门槛。他是一方名人。人心还不够坏,还有路人或是邻居帮他把车抬回院内,我也抬过不知几多回。
可是时间一长,大家又疲了,再没人在乎他的车会不会丢。我跟大家一样冷淡,有时夜里回家,看到他的轮椅车孤零零停在小街中央或是公厕门旁,我也懒得多管。我心怀恶意,我巴不得这辆车不在,就像巴不得他死。
等车终于丢了,街坊四邻似乎松了口气,仿佛先见之明不曾落空。
只有那双中统黑皮鞋他穿到死,跟他进了焚化炉。鞋子很好,雨里泡过,泥里滚过,都没怎么变形,两个圆凸鞋头跟他的秃顶一样发亮。
我既不够胆量动刀,他又偏偏命大,要他死的方法看来不多。我想过叫他醉死。祖母平时买的散装白酒或是瓶装白酒,她都藏在偏僻角落,只有他似乎不知道。我有时气极,要从角落摸出一瓶酒来,递到他的面前,逼他一气喝完。但他醉眼惺忪装疯卖傻,祖母则吓得赶紧把我手中的酒瓶收走。
我也试过扇他耳光,因为他谁都乱骂。可是耳光打不死人,最多不过泄愤。他醉眼看怒人,他会大叫“打得好”,仿佛人生一快。但他心中当然不痛快。有次喝醉,他一路向我奔来,就像报复,抡起皮带抽在我的头上。我也不痛快。我与他在院内拉来扯去,我推他,似乎下了狠劲,他一头朝天倒在地上,脑袋差点儿撞上坚硬的阶沿。他好像真的摔得很痛,半天没有起身。邻居过来劝架,既怪他又说我,而祖母事后几天老在念叨,说他要是真的被我推倒摔死,吃亏在我,我这么年轻,划不来。
其实我事后也怕。
然而不要他命,让他受受折磨总该可以,因为不仅我受折磨,祖母也受他这么多折磨,她生不如死。她后来实在受不了他,她会好几天不知所踪。我至今不晓得她去了哪里,是亲戚家,还是早不往来的熟人那里。
折磨方法之一:半夜他躺在床上大叫大嚷,令人听得快要发疯。为了让他闭嘴,就从水缸舀一瓢凉水浇在他的头上。我真的想过用开水,但我仍然下不了手。
折磨方法之二:他发酒疯那几天,可以粒米不进。祖母总要放点儿饭菜热在蜂窝煤炉上。他饿得不行,也会狼吞虎咽,吃完则将碗筷砸在地上。但我不要他吃饭,我半夜起来,我说你吃个逑,把他手中饭碗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