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希望的小街》 杀父(2)

从盼他回来到开始恨他再到想他死,当然有个过程;我想咒死的人,他是第一个,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恨他,是因为他从内蒙回来,把我和祖母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他发起酒疯来没日没夜,可以持续一个礼拜,我睡不好,不得安宁。等他正常了,我又提心吊胆,不知哪天他又开始借酒发疯。我们祖孙三代都住一起,十来平米的小屋,彼此没有回旋之地。他平时爱清静(那时他还没住进后面厨房),晚上我稍有走动,他躲在蚊帐里面口有啧声,我只好缩手缩脚仿佛做贼。我也恨他工作单位调不回本地,分不到房子,没有关系帮我解决一个好工作。还有一点更要命,只要他在,我连女朋友也谈不稳。再好的女子(何况我并未遇到),上门见识几回他的酒疯,都不敢扯上这样的家庭。

这一切加起来,就是没有希望。要有希望,只有他死。他醉到后来,就连邻居都要当着他的面咒他。

但他命大。这样频繁折腾,冬天在街上走上爬上一夜,刮风下雨在外面淋上一天,回来大睡两三日,起来洗干净溅了污泥的衣服,又是精神焕发。他正常的时候很爱干净,甚至算得上洁癖,皮鞋永远擦得发亮,书报总是堆得整整齐齐。宿命的是,我也有这样的习惯,除了不纵酒,我也爱干净,我也命大。

可我仍然想他死。我有时见他躺在街头,似乎奄奄一息,总要盼他再也起不来了。要么就是后半夜,他在街上实在闹不动了,摔得鼻青脸肿,滚得满身污垢,回到家里,一头栽进小床呼呼大睡,而我睁大眼睛泪流满面躺在祖母脚下,难免想起厨房有刀,但我下不了手,不是心软,而是胆小。

院内邻居大概跟我一样,开始盼他回来,接着恨他,最后想他死。只是他们除了当面咒他,除了被他酒后骂人的污言秽语气得发抖(他听不惯邻居就在窗外打麻将打到夜深,他也嫌人家电视声音开得太大,他更不喜欢左邻右舍暗中比阔相互较劲),看在祖母面上,倒是从来没有对他动粗。

动粗的,是院外潘家的小儿子,二十来岁,脸瘦人小,屁股干瘪。他那天下午大概也是骂了小潘,当街吃了一顿生活【注释】。但我正好回家,只来得及见到收场。他醉醺醺站在院门外面的小街当中,头上一株枝叶茂密的老桑树。他像是刚从地上爬起,满口血污,一言不发。小潘立在临街的家门口,仍是怒气冲冲。我上前,当着小潘,冲他一句“你活该”,然后一气跑过两条小街去到河边,对着农家一片乱篱流泪,我至今想不清自己流泪是因为屈辱,是因为可怜他,或是可怜自己。

警察对他也不客气。他有天回来醉在床上,一声高,一声低,自言自语,说是哪个派出所的警察用电棒杵他。他醉是醉,我相信他未必乱说,虽然电棒通没通电我不晓得,或许人家只是吓他也不一定。但我后来做过郊区联防队员,我跟警察巡过夜,我仗势欺人有样学样无厘头一般抽过小偷耳光,我见过夜班警察把可疑乡民带到派出所,仿佛寻开心,叫他们顶着热水瓶盖站上一个小时。

【注释】生活,就是挨揍,暴打之类苦头。

所以,他吃警察电棒也是活该,就算电棒通电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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