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第四叙事人最后却又毋庸置疑地变成了“花腔”的同盟,因为既然对所有过往事件的陈述都是“花腔”自为运作的结果,所谓的真相也必然包含在“花腔”之中(从花腔这边来说,这恰恰是它力不及“七寸”的地方,也正是它的“练门”之所在),所以,第四叙事人只有和“花腔”本身结为同盟,以便深入了解它的脾性、它自为运作的方式、它的句法构成、它的声音形式,才能分辨出它不经意间的“酒后吐真言”。诚如我们所知,“花腔”本身也有醉的时候。“花腔”自身的醉,正是历史狂欢化和戏谑性的声音表征。第四叙事人在此分明采用了一种类似于深入虎穴、与虎谋皮、与狼共舞的伎俩,因为历史的花腔化早已昭告于天下:真相只有在假象中获得。第四叙事人深知这是危险的:他要么在假象中攫取合乎目的的战利品得胜而还,要么深陷于假象的泥潭之中无力自拔;但第四叙事人更知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佛陀对须菩提说:“……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须菩提,凡夫者,如来说即非凡夫,是名凡夫。”为了进一步开导须菩提者流,佛陀随即还增说了一偈:“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与此类似,第四叙事人要想见到“真相”,有如志在修佛的“凡人”想见到如来,必须透过“花腔”带来的迷雾重重的“色”、“音声”去寻找,甚至涉险进入“色”、“音声”之中。这中间的困难当然可想而知。
为达到目的,第四叙事人“我”在万般无奈之下做起了考证工作。他号称掌握了一大堆资料。他既是档案保管员,又是侦探。但这个集档案保管员和侦探于一身的人,正是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谓的新质保管员。德勒兹将这一名号免费赠送给了老友米歇尔?福柯。他认为福柯之所以是福柯,关键就在于他发明了一整套重新看待档案的思维和陈述方式。德勒兹大声称颂说:“他(福柯)将沉醉于一种对角线图之中。” 李洱通过“花腔”一词的自为运作,唆使他的第四叙事人也找到了重新看待档案的方式,像那个狡猾而又幸运的福柯一样,李洱的第四叙事人也有他将要醉心沉入的“对角线图”。毫无疑问,在小说中,这个“对角线图”就是李洱式的“考证”。
李洱式的考证显然是盗用了实证主义式的考证之名的“考证”。它冒用了乾嘉学派的考证方式。第四叙事人杜撰了大量档案:既有有声的,又有无声的。顺便说一句,第四叙事人杜撰档案的行为并不“卑鄙”,倒恰好是模仿了历史的花腔化的一贯行径:难道二十四史真的就是过往事件的罗列史而没有丝毫(?)杜撰成分?——杜撰正是历史“老一套胜利法”必备的工具之一,但归根到底是历史权势的胜利,是某种残忍的历史伦理叙事的胜利。在具体操作中,第四叙事人力图引用无声的文字记载(即历史的文字化),去印证或者证伪那些已被声音化了的历史。他既调笑式地让声音化的历史现出了原形,也发掘出声音化的历史中的真实成分。尽管历史的声音化和历史的声音本身就意味着噪音,噪音一如阿达利所说确实对应的是混乱的世界,但噪音之中也无疑包纳了一鳞半爪的所谓真实(尽管它仍然是混乱的,尽管花腔在它力不及“七寸”时掩盖不住的真相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李洱式的考证就是首先引证各种无声的档案资料,为历史的声音纵欲术节育,以便让它有限度地闭嘴,然后迫使它“醉后吐真言”。这当然是一个艰难的“去伪存真”的过程,也是李洱在“花腔”的敦促下,为自己找到的“对角线图”。在此,“对角线图”作为一种重新看待档案的思维与陈述方式,完全在讲述中被行动化、动作化了,它不再是一种静止不动的观念,或者不仅仅是一种观念。它跑动起来了,它要在跑动中与那些档案们发生新型的、不可分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