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花腔不易掌握,所以它才显得异常昂贵和功能巨大。小说的主角兼第二个出场的叙事人阿庆尽管耍尽花腔,出于种种原因,仍要对前来调查他反革命行径的“革命委员会”成员保证:“俺有个长处,就是不耍花腔”,正是看中了花腔的巨大作用(或曰好处);另一个叙事人白圣韬也要向抓住他的国民党中将范继槐(此人是小说中第三个出场的叙事人)保证,自己一贯就是“有甚说甚”,虽然他明知道后者并不全信他滔滔不绝的扯淡,但白圣韬肯定能够猜出一贯擅长花腔的九段高手范继槐,分辨得清他的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惺惺相惜”和“心照不宣”的内涵在“花腔”的唆使下,被调笑式地发扬光大了。而为了逼真,白圣韬还不得不在真假之间,努力保持一种平衡,以便使他的话语流听上去更加真实可信:这分明就是花腔的昂贵性最主要的含义了。
但李洱的小说恰恰是借用“花腔”一词的外部形象,直指它内部的五脏六腑:李洱的真实目的之一,是想搞清楚或者想说清楚历史的花腔特性(或称“历史的花腔化”)。 因为在李洱看来——整部《花腔》都在帮助李洱向我们作出这样的暗示——历史的本来含义之一就是说谎,就是耍花腔,虽然它也偶尔露出一点儿真相,那也不过是像聪明的白圣韬一样,仅仅是出于对平衡的考虑;而如果没有花腔的深层参与,历史就是不可能的。毕竟历史从来就不仅仅是“现象学”意义上的 [即柯文(Paul A. Cohen)所谓的“事件的历史”],它更是“阐释学”意义上的(这也是我们始终需要历史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阐释,正如我们可以想见的那样,从根本上就意味着花腔,或者,阐释天然需要花腔的帮衬才能够稳稳站立(也就是柯文所谓的“神话的历史”), 毕竟我们对任何过往事件的解释,都是出于眼前的需要,或为了给当下事境作旁证(这就是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和克罗齐(Benedetto Groce)所谓“任何历史都是一部当代史”的含义)。正如小说的叙事人之一范继槐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醉酒。酒后吐真言嘛,还有什么比真话更危险的呢?”酒和醉酒是花腔的天敌之一,而真话也正好是历史最大的冤家对头。因为按照马克思的看法,酒有能力让最严肃、最坚定的革命者都丧失方向感, 而丧失方向感,恰恰是革命和革命者的巨大真实和最大隐私——我们的生活与人生随时都在为此作证、都随时准备为此作证。很显然,这是酒自身的醉,是酒自身的“醉后吐真言”。
在小说叙述开始后不久,李洱就从容地、然而也是很隐蔽地亮出了底牌: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撒谎、扯淡、有意掩盖真相,不仅是一个学习过程,更是一个自觉运用的过程,因为花腔早已是我们的本能,早已是我们血液、肉体甚至遗传的一部分。白圣韬对那位自称在德国学过花腔的女歌手的反问,帮助小说道出了要的:“花腔?花腔不就是花言巧语嘛,还用得着去德国学习?巧言令色,国人之本也。”因此,剩下来的问题无疑是:对于花腔,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将它完美地运用到生活中与历史中。所谓学习过程,就是学会完美地使用它以便创造历史。因为历史促成自身的“老一套胜利”(蒙田语)最常用的技巧就是它。至于我们是如何习得花腔的,李洱对此显然不屑一顾,或者干脆有意将它掩盖和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