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说教与叙事(2)

正是在叙事中,野史话语终于突破了正史礼教话语的禁忌,把杨朱“贵生”思想中暗含的“抒发肉体”、“放纵感官”推向了极致。明人卫泳公开宣称:“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知己,将白日消磨”,“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 以“隐于色”代替隐于朝、市、野,分明是讽刺、嘲弄了儒道互补中“道”这一极,也为色欲的合理性大开了方便之门。更令人吃惊的是,卫泳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和正史话语中“儒”这一极的说教大唱反调,说什么尧舜之子,虽说没有妹喜、妲己,但他们的天下比桀纣亡得还早;并号召大家说:“缘色以为好,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胡说什么“诚意如好好色”。 这就挥戈直指儒家所谓的“三纲”“八目”了。当然,这还只是理论而不是叙事(行动)。我们且听清代禁书《肉蒲团》的自我标榜:“近日的人情怕卖圣贤经传,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里边”,也“(独)喜爱淫诞邪妄之书”。(第一回)考虑到《肉蒲团》本身就是一部“淫诞邪妄”之书,此处的“淫诞”、“邪妄”就已经是动作而不仅仅是理论了。淫、邪作为人欲的两个方面,外显于行动,内化为纸上的叙事;正是在叙事的不断深入中,在野史化时间的不断流动中,在野史化空间场景的不断转换中,这两个方面得以一步步生长、丰满、浑圆并最终被肉身化。

西方小说的输入以及同时到来的诸多思想(比如个性解放等),与本土的野史话语的叙事上下其手以表达肉欲本能者,从不鲜见。我们说,野史叙事正是正史说教那封闭、狭促的天窗上的一个门洞,从这个门洞走出的都是些感性的人;当然,一开始差不多都是些幽闭多时之后精神不振的人。五四作家郁达夫发表的《沉沦》,仅仅稍涉性事,已是流言四起;丁玲因一曲《莎菲女士的日记》更被目为女流氓。其实,沙菲也好,《沉沦》中悲惨的嫖娼者也罢,仅仅算是从正史话语的门洞刚刚走出的人,还不免有些羞答答。而后则是肉体的盛宴:叙述身体,在叙事结构中表达身体的演义,裹挟着中西合璧的肉欲主义而使“肉体的盛宴”蔚为壮观。最有名的文本当数《废都》。主人公庄之蝶从书的开篇没几页就开始大搞男女关系,几乎直至最末一章,整个叙事结构几乎成为肉欲的表演舞台。肉欲充当了《废都》的叙事内驱力。从《废都》对肉欲的叙述当中隐含的精神气质来看,更多的是对野史话语的传承——据说,贾平凹的本意就是想把《废都》写成当代版的《金瓶梅》。恭喜他成功了。

叙事所展现的肉体盛宴只是野史这一评价体系的一个方面,它道出了“我”可以、也有权放纵自己的感官——其他都是别人的,身体总是“我”自己的嘛。如果说放纵肉体只是野史话语对人体一个隐蔽部位的张扬,当代版本是贾平凹,那么,放纵嘴巴作为野史话语对一个显在部位的抒写,其叙事结构上的当代版本则是王朔。王朔让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一张利嘴,也就是说,他的身体仅仅是一张快速张开、合上的大嘴。他和他的主人公嘴巴中吐出的话本身就是叙事结构。王朔的主人公玩世、嘲讽,向高贵打勾拳,向尊严吐酸水,偶尔也来点儿打情骂俏的胡椒……全在他对一张张利嘴的叙事编码过程中。最后,王朔的叙事向我们昭示了一个更为显在的内涵:嘴巴和那话儿一样是“我”的,是“为我”的,是可以放纵的,也是应该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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