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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需要阅读。我读战史、方志、名人的回忆录,我从那些书里没找到多少可用的材料。我说过,我关怀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贴近泥土的“黔黎”,历史忽略了他们,不愿笔生花,但愿笔发光,由我照亮某处死角。说来伤感,打开那些书,皇皇巨著之中,赫赫巨人之下,青年只是一行数字,军人只是一个番号,县长乡长无论有多大贡献,总司令也不知道他姓张姓李,少将以上的部队长才有个名字,下级官兵只在“伤亡过半”或“全体壮烈牺牲”之类的官式用语中含混提及,无定河边骨向来不设户籍,更无论老百姓的汗和泪了。那些书里有天下,没有苍生。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方图书馆发现一大批刊物,是中国大陆各省各县印行的《文史资料》,这些刊物在各省各县政协的主持下定期出版,他们长期搜集整理地方史料,做成记录。这一批刊物对我帮了大忙。
以我涉猎所及,一九八二年以前你很难找到信史。但《文史资料》记邻里乡党之事,影响甚小,上级不甚指导,执笔者又多是十室忠信,朴实无华,他们大概还没听说“上帝给我们语言文字,正是要我们掩饰事实”,或者听说过,还不能领会,他们居然不偏不倚地写出许多真相来。——我自己身历其境的事,是真是假我当然知道。
我从这些事件里走出来,现在又借着阅读走进去。我找到日期、地点、某人的名字和数目字。我需要的正是这些,难遇难求的也正是这些。本书出版以后,凡是我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峄县、阜阳、南阳、内乡、汉阴、安康,我都会寄书给它的政协、文史办公室,附一封我的感谢信。一如第一本回忆录《昨天的云》出版以后,我曾寄书到苍山、峄县、郯城、宿迁。将来第三本回忆录出版,我也寄书到宝鸡、南京、上海、沈阳、秦皇岛、天津、宝坻。
根据《文史资料》中的线索,我在大陆上买了一些书。隔洋买书,我的办法是“不管有鱼没鱼、先撒一网”。看见书名,猜想它的内容,买来再说,网中也许空空,那么再撒下去。幸而大陆上出版的书,书名和书的性质大致符合,不像台湾,书名往往脱离书本单独供人欣赏。感谢大陆亲友,他们在官吏的猜疑下、在人与人还不能和睦对待的地方办事,忍受公车司机的呵斥、乘客的互相践踏、书店职员的白眼、邮局柜台的颐指气使,寄来我需要的著作物。我也把他们的名字牢牢地记在心里,写在日记里,保存在通信的档案里,但是不必写在这里。
那些书多半以内战四年为背景,演说历史巨变。那些大事本末我用不上,但是它使我重温恐慌、焦虑、虚无,以及在绝望中挣扎的本能,到了我写下一部回忆录,成了无形的助力。感谢这些著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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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昨天的云》里那样年纪,我们思想单纯,七窍混沌,受父母庇护,无须面对挑战,眼睛明亮然而只朝空气看。没关系,只要你长大。
在《怒目少年》那样的年纪,开始窗隙窥月,雾里看花,一路挺胸昂首,没有天使指引、先知预告,自以为是,坎坎坷坷。没关系,只要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