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告诉轿夫领班,用我们最好的轿子,气气派派地送刘妈回家。快去,不然她快累死了。”
老太太先皱眉,接着露出笑容。“妙,很妙!”
“承蒙过奖。”秉毅又弯腰行礼,看得出他在忍笑。
“都是多吃了辣椒之过,”老太太对大家说,“吃辣椒火气大,引起阴阳失调,戕害……”
秉崇不再往下听了。国家吃了败仗,而他们只朝一条小虫子发火!他决定到明式书房去等他哥哥。
在“往返桥”上他和春月撞了个满怀。这姑娘拿着几块她母亲的绛红绸手绢,正往闹事的方向跑去。
“小叔叔,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你的军装呢?”不等秉崇答话,她接着说下去。“不管吧,跟我到懿德堂去。可别错过了热闹。出了好多事,像过节一样。”
他瞪着小姑娘。春月脸跑得红红的,长辫梢上的黄绸结散开了。
“哎,小叔叔,不要站着不动呀,跟我来。”
“春月,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幸灾乐祸。”
姑娘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往后退缩。
她是怎么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哪能不这样呢?秉崇嗽了嗽喉咙,想说句话安慰她一下。“春月……”
“我不是坏心,小叔叔,真的不是。”春月试探地微笑。秉崇点点头,也尽力微笑。
姑娘立刻又高兴了。“哎,来吧,好不好?奶奶看见你一定很高兴。上礼拜她还和二婶婆一起到庵里去,求菩萨保佑你。”
“不,春月。我过一会儿再去见大家。我要先和你大伯伯谈谈。你去吧。”
“要不要我去请大伯伯来找你?”
“你想得真周到,小侄女。”他点点头,巴不得能躲过女眷们兴高采烈的尖叫。“悄悄告诉他。我还不想让大家知道我回来了。我在他书房里等他。”他伸出手去想拍拍春月的脸,又止住了。
“好,别人我谁都不告诉。”她微笑。“小叔叔,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很高兴。”
他点点头,目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下了桥,沿着曲曲折折的甬路跑去。
黄昏时分,刘妈神气地打道回府以后,两兄弟同坐在书房里,秉毅坐在书桌边,秉崇坐在靠墙排列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做弟弟的不慌不忙地开始说他仔细想好的一篇话,先说当初老太爷送他们两人去学西方科学时,他是何等的豪情满怀,抱着多大希望。可是等说到种种积弊,以致兵败如山倒时,他又怒不可遏了,跳起身来在地下来回走动,双手反背,长袍下摆随步掀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直到他发表完他慷慨激昂的宏论后,秉崇才发现秉毅始终无动于衷地坐着,时而吸一口水烟,看样子对观赏袅袅的烟云比听他的话更为入神。
秉崇不耐烦地驱散烟雾,又复坐下,他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他再也没什么可说了,只好等着哥哥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
花园墙外,更夫开始巡夜。他们听得见敲梆子和“来了!来了!”的喊声。这也是喊给宵小们听的,以免在暗中当面遭遇。
最后哥哥开口了。他的话并不错,但在当兵的弟弟听来空空洞洞,文不对题,就像袅袅的烟雾。“我认为,也许,毛病在于我们自己,在于我们崇尚经典,历史和家族。我们全凭前人依古法定下的八股和诗赋取士,来临民,断狱,统兵。我们……”
但秉崇已不再听了。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他站在海边的时候,仿佛亲眼目睹他伙伴们的残骸,现在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活生生的幻象—张家的族长在倭奴面前磕头。不!
但他一定只是在心底里呼喊,因为秉毅并无动静,仅仅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水烟袋。他边吸边说:“现代的世界不容我们再闭关自守,而我们不醒悟。我们像个穷光蛋,躺在阴沟里,浑浑噩噩地睡大觉—又脏又破,被人看不起,奄奄一息,还做梦自以为是皇帝,是圣贤。”
“哥哥,‘我们’?”秉崇听见自己粗声大气,他再次努力控制住自己。“你和我不在这个‘我们’之列。我们的父亲没有睡大觉。你和我也不能睡大觉。我们必须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