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军人(2)

他阖上眼,似乎看见那两艘曾经在港口里耀眼生光的铁甲舰残破地卧在海底,看见他的舰长和同学们的断肢遗骸在寂寂的深水中腐烂,看见身首支离的中华子弟共葬水墓,而活着的向倭奴磕头。

不,他不能等了。

他高举右手,捏紧拳头,紧到像要捏住心中那条毒蛇的血盆大口,大声喊出心中的誓言。他声音都喊劈了。

“列位兄弟们的英灵!列位在尚未宣战时就遭日本偷袭,沉没于朝鲜海峡的死难将士;列位在元山,平壤,仁川,汉城被日军屠戮的死难将士;列位在鸭绿江水战中捐躯的死难将士;列位在旅顺口,威海卫,海城,开平遇害的死难将士;请垂听我衷心的誓言。你们的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中国一定要自由强盛。我一定继承你们的遗志,终身不懈。列位在天的英灵,我向你们发誓,你们瞑目吧!”

他继续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沙中拔出脚来,慢慢蹚水回到岸上。他冻僵的脚开始时一瘸一拐,后来能走了,就跑起来。

他在返回苏州的八天旅途中,不停地打腹稿,想好到家要说的一番话。

轿子停下了。“到了?”秉崇问轿夫领班。

“没有,老爷。还有三十多步路,不过好多人挡着过不去。”

“我没告诉家里我要回来呀。”

“老爷,不是你府上的人。”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秉崇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大门口,一个矮壮女人像笼子里的猴子似的尖叫着跳脚,朝空中挥舞拳头;她的手不比小孩的大,看上去反而更加吓人。她怒得脸都走了样,看不清原来的长相了,从额角到喉咙一条青筋暴起。她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不管阿猫阿狗,这些王八蛋统统拉上床!”她朝影壁啐唾沫。

秉崇一咬牙,正要从旁溜进去,但那女人比他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要进去。”这时她才认出秉崇来,立刻放了手,举起手臂好像防备挨打。这女人难道以为他会污自己的手,打一个疯疯颠颠的老太婆吗?秉崇就像没看见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转过影壁进了前院。

一等他走得看不见了,这女人又接着骂:“这也是一个,这群烂货!兔子,乌龟,王八,畜生……”

前院空荡荡,只有胖妈一个人在影壁背后竖起耳朵听,都没有看见秉崇。秉崇还来不及叫她,她忽然大惊小怪地摇着头,摆着手,噔噔地跑进二道门,朝大厅去了。秉崇跟着朝女眷住的后院跑。

胖妈刚到懿德堂敞开的门口,就嚷叫开了。“哦唷,哦唷,你们是没听见哟,你们要是……”等秉崇来到朱红廊柱下时,全体女眷已经闹得开了锅了。丫头们跑来跑去端姜汤给老太太们通胸顺气;这些老太太先是急着打听,听了又气得发昏。有几位做娘的气得白眼朝天。“一想起我还让她碰过我的孩子……”秉崇听见有一位在说,别的几位一致点头。二婶婆的声音压倒了大家的吵闹:“我一向晓得那个刘妈不是好东西!你们几位老姐妹早听我一句,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阿弥陀佛!”她的扇子啪地一合。“拿刀砍大师傅!”

秉崇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想找机会和秉毅对上眼光。

看来不容易。他哥哥背对廊柱站在房间中央,面朝着老太太。他们的声音不特别大,但不知何故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可闻。

“儿子,拿出个办法来!你是族长。你一定要拿出个办法来!”

秉毅两手相握,低头弯腰。“姆妈,好姆妈,我已经解释过一百遍了。这是祖宗立的一条规矩,我们张家一向遵守的。辞退了的下人如果骂东家,一定要允许。这是条好规矩。无权无势的可怜人需要保护。”

“可是她骂得上海都听见了!”

“也许是这样,但是姆妈你想想,如果我把她堵上嘴,偷偷架走,那有多丢脸。全省都会传开的。”

“我不管你说出多少道理。拿出个办法来!”她招手叫一个丫头来替她擦额上的汗,秉毅则抬头看天花板,好像盼望神仙传授妙计。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点头。“胖妈,来。”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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