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少年时代三位老师的故事:
一 张鸿慈
《中庸‧哀公问政》里头有段话是用问答的方式写的,上面说:「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反复问答的目的,是要我们牢记前面所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种德行,老师说圣人要我们努力读书,就算我们是笨蛋,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也一定能够成功的。后面又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我们笨人只要用功,必要时花聪明人百倍的力气或时间,聪明人能做成的事我们一样能做成,所以《中庸》又说:「果能此道也,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老师在上面讲得头头是道、义正辞严,但我们在下面不能无疑问,只是没有人敢举手提出来而已。难道聪明人做完一件事之后就束手不干,翘起二郎腿等我们后头的人奋起直追?我们即使费一百倍的力气,做成了也最多跟他是个平分,值得吗?要是聪明人闲着嫌无聊,又找一两件事情来做,我们岂非永远赶不上了,他如果又像孔子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发起愤来,我们笨人还有得玩吗?除非聪明人都像颜回一样的短命,但寿夭之间也不会差了百倍吧。这说明圣人的这些话如不是骗人,至少也都有点迂。
教我们读这些文字的是我们国文老师,又兼我们导师的张鸿慈先生。我读初一初二都是他教的,后来我留级就没被他教了,他还是把原来那班带到初中毕业。毕业多年后班上的同学还很怀念他,因为他教书很认真。国文课本上画双圈的课文,他都要我们背,不管是文言或是白话。我记得背的最长的是徐志摩写的〈我所知道的康桥〉,里面很多很欧化的句子,如「远处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轻快的、迟重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彷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又如「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那一段时候,我们小孩讲话都学著书里「啊」来「啊」去的,再加上许多「那是」、「这是」、「这不是」莫名其妙的句法,怪腔怪调的像在演戏一样,像这种长又夹缠的句子读起来都十分抝口,但硬是将它背熟又背快了,像成排的子弹从机关枪中扫射出来,也过瘾得很。老师会利用早自习的时间要我们背书,课文背完,又规定许多课外的文章要我们背,上面举例的《中庸》,还有《大学》等都是他特地挑出来的。他并不冬烘,不像迷信背诵的人都不跟人讲解,他要求我们背的书都会先讲解一番,像前面《中庸》中的一段,他常提示前面的问句如「有弗学?」要我们回答「学之弗能弗措也。」接着告诉我们弗就是不,「有弗学」即「有没有学呢」的意思,而措是停止的意思,「弗措」是指不要停止,但他的解释仅能达意而已,他口才不好,理由也不充足,经常有词穷的时候。
他对学生很慈爱,这也许与他的名字中带个慈字有关。学生书背不出,有时犯了错,他会生气,但好像从不打学生,原先警告要扣分的,到时也扣得很少,或者干脆不扣了,大气得很,因此没什么人会怕他。他不满意的时候常会不自主的皱鼻子,大家就跟他取了个「阿鸟」的绰号,背后都阿鸟阿鸟的叫他。阿鸟是台语的意思,但得照国语来念,台语把皱的动作叫成国语「鸟」的声音,所以这「阿鸟」的鸟字并不是像许多骂人脏话里面的坏意思。不过我很少以阿鸟叫他,总觉得叫这么正经的老师做阿鸟,确实太不正经了。
张老师的太太是我上小学时学校的老师,我这么称她是因为她教的是低年级,从来没教过我,但学校很小,所有老师与学生都是认识的。老师与师母很恩爱,在张老师教我们的时候,他们膝下犹虚,我上高中以后,老师转到别的学校教书,师母教的小学,也就是我的母校也因故解散了,我就没机会再见到他们。据说他们后来领养了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大了后不太听话,为他们夫妇带来不少烦恼,至于细节我们都不很清楚。
大约十年前,一天我的同学古朝郎告诉我老师死了,老师年老时住在台中,我们特别赶到他们台中的丧家。老师已出殡完毕,家里空荡荡的,师母当然也很老了,却还记得我们。我们问她家人还好吗,想起那个师弟,就算比我们小,也该有年纪了,她不正面回答,只说:「唉,就别提了吧。」
二 法云和尚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我一位初中的历史老师,他是四川人,姓邹,单名一个「人」,这名字有点怪,一次别人问他怎么取个「人」字,他没好气的反问人家说难不成该取个「鬼」吗?据说他年轻时做过强盗,还杀过人呢,后来又落发出家,在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法号叫做法云和尚,最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落草」到我们这个穷地方,做个专教历史的教员。他个子很高,留着大把黑白相间的胡子,头发也从来不梳洗,邋遢得不得了,浓重的四川口音,没几个人能懂,他成天醉醺醺的,上课都是乱讲,他教历史其实有点不合格,但他教什么是合格的呢,却也没人能确定。
尽管知道他上课是乱讲,学生还很喜欢上他的课,聪明的小孩常会故意「设计」一些问题让他来发挥,最好说一些打家劫舍的事情来听。有次上课讲到黄巢杀人盈野,就有人问他黄巢如何杀人,要他「顺便」也讲些当年杀人的故事,他傻傻的竟然落入圈套中。他说既做强盗没有不杀人的,以前做强盗没有枪,杀人都是用刀,他说做强盗也得讲「人道」,强盗的人道是杀人要给人一个痛快,不要折磨人家。让人痛快莫过于用刀「戳」他心脏,但是心脏外面有层排骨挡着,再快的刀也戳不进去,「那时候要怎么办?」想不到他认真起来,他叫前排一个小个子的学生站到讲台上去,乘学生不注意一个马步向前,用左手扣着他的颈子,把那学生脸都吓青了,他把右手比了比拿刀的样子,指了指学生「排骨」下的腹腔说:「从这里戳进去,要记得刀尖要对准心脏,戳到底,刀把子这么转上一转,这小子一下子就断气了!知道了吗?知道了吗?」他怕人不懂,连表演了几次,一时之间他把历史课当成杀人课,又把教室里的学生当成他寨子里的喽啰看了。说完他一松手,刚才表演被杀的学生呆立在那儿,久久没有动静,眼睛都快吓出泪水了,全班则鸦雀无声,一片静默,下课钟响了后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回复常态,经过这次之后,再也没人敢要他说杀人的故事了。
他的专长其实是书法,他擅长草书,喝了酒更喜欢写狂草,他有几只像鸡毛撢子般长笔杆的毛笔,能做古人所说的擘窠大字。他也能正经八百的用楷法写「榜书」,有一年天主教灵医会在小镇创办圣母医院,招牌就是请他写的。医院招牌四个大字要先请他写就,再让人用木头雕好涂上金漆,钉在医院磨石子顶楼的高墙上,一个字要比两张榻榻米还大。要是现在,书法家会写一般大小的字,让人按倍数放大即可,但我们这位大和尚却真的照规定的尺寸来写。他要我们「小鬼」把报纸黏好铺在地上,要写这么大的字,他原来的大笔都派不上用场,他真拿起一只特大号的拖把,沾起洗脚盆里的墨汁,说写就写的秋风扫落叶起来。那几个字太大,在近处根本看不出好坏,等一个月以后,医院开幕,远处就看到那四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大字,真是龙蟠虎踞的有气势得很。他也得意非凡,把医院送的润笔全买酒喝光了,看到人老是说:「什么天主教嘛,还是得找我这个和尚帮他提振提振!」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读高中之后不久,他就离开我们学校「转」到宜兰农校任教去了,农校一团糟,当时是没有人想去的,他到那里去有点像古人遭逢贬谪的味道,究竟何以致之,没人确实知道,他在我们学校成天喝酒闹事,也许本来保他的校长后来也保不了他了吧。我读大学的时候有次回学校,一位与他有交情的老师告诉我,说邹人老师死了,言下不胜欷歔。那位老师说,他到了农校依然成天喝酒,一天倒在地上,连呼吸都没了,学校请人买来棺材,把他入殓的时候想不到他却又悠悠的坐了起来,把周围的人几乎吓死。他活过来以后还是喝个不停,终于又拖了一年多,才「真」死了。
我在台北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乡,都会经过镇南的南门溪,圣母医院就在溪边,我常从不同的角度看医院主楼上的那几个大字,那四个字不但写得潇洒,又堂堂正正的,透露着无法言喻的恢宏气度,很少人知道那是由拖把写成的。法云和尚已经「圆寂」,他的遗墨仍壁立千仞般的留在高处,像是要向人们见证些什么。然而几年后,医院改建大楼,那四个大字最后也被拆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