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山的情史 (2)

姚青山在女人堆中过完高中三年,毕业了,竟然以我们之中的最高分考上首善大学的中文系。他数学好为什么没读数学或物理之类的科系呢?据他说也是女人的缘故。「你看理工学院女生少不说,又都丑得不得了,」有次他说:「同样文学院,外文系女生刁钻,历史系女生呆板,中文系女生虽不怎么聪明,但比较清纯可爱。」他在中文系待了四年,是不是也在温柔乡渡过的,因为我们不同校,我并不十分清楚,但他毕业后当完一年兵回来,不久就跟他同班的一个女生结婚了。女生是香港侨生,家道很好,这场婚姻,对她而言算是「下嫁」,但姚青山个性随和,语言诙谐有趣,新婚夫人贤淑端雅,彼此又是同学,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登对得很的婚姻。

姚青山结婚后考进一家日商公司,那家公司规模很大,在所有的录取者中,姚青山是唯一从中文系毕业的,公司给他的工作是负责编辑公司的刊物。编刊物须要约稿,这使得他有机会与一些文士交往,他自己也开始写作,写了几篇小说,用笔名在报上发表,他的身分突然变成编辑与作家了。公司给他的开销额度很大,他手头就变得很松,可以偶尔公私不分的乱花钱。他后来认识一个有点文艺腔的高职女生,据说也写些诗或者散文之类的,几次会面后竟然堕入爱河。不久这事竟让他贤淑端雅的夫人知道了,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来找我,要我帮她主持公道。

男女的事情不要说朋友管不上,连父母有时也管不上的,因为那是情感,而非理智,不是说理就能解决。我当然尽全力「调停」,希望他能回头是岸,理由之一是他女友与夫人比较,不论才学能力甚至美貌都瞠乎其后,这种说法当然没用,他的家人知道后包括父母兄嫂都来劝阻,女生家人甚至动用威胁。但处理这种感情的事最好不要让那对男女陷入孤立,让他们必须更紧密的用拥抱来对抗外侮,把他们逼入死角,只有使他们更有机会孤注一掷。不幸是我们不论是柔性的劝说与强性的逼迫,都让他们更坚定的选择了极端,姚青山终于把有丰厚待遇的工作丢了,把妻子与刚在学语的女儿也扔下,带着他那高职刚毕业好像什么事也不懂的小情人跑了。

以后几年我成了他们几个家庭彼此连络的唯一中心点,他与小情人走投无路时还寻求我的接济,但他对恋情很坚定,似乎没有动摇的机会。他的妻子后来被迫选择放弃这场婚姻,事情还闹到法院,她很可怜,在台湾没有朋友,只有由我陪她去处理所有细琐与难堪的事务。她在了结了这场婚姻之后就回香港去了,带着女儿永远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对姚青山而言,他获得了祈求已久的幸福,他与小情人终于结成了连理,婚后在东部的一所中学任教,生活悠闲又愉快,而且连续生下三个孩子,一女两男,听起来就幸福满溢的样子。我与他隔得很远,平常没事很少连络,偶尔一次见面,发现已过了十年或者更久了。

姚青山在东部教了十几年书,后来因故调到北部来,我们就有见面的机会。想不到此刻的他精神恍惚,嘴里会偶尔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而且他喜欢喝酒,他饮酒时常常故做豪壮,动不动找人干杯,自己倒了就耍赖,总要别人服侍他,周围的人对他迭有烦言。后来我终于知道他的婚姻表面热闹,彼此都用最亲密甚至肉麻的方式叫喊对方,但里面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据说他经常作噩梦,在梦中大叫已离开他的大女儿的名字。他继续在报上写小说,而且出了小说集,吸引了一些女性读者与他通信,其中也闹过几场涉及感情的事。而我有次听他说,他的夫人也有新的恋情,对象竟然是他在东部教过的学生,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无法面对,只好用酒精麻醉自己。

转到北部工作,应该会变得好些,但玻璃一有裂痕就不可能消失,他们的冲突有时不顾情面的暴发,他继续用沉沦来遗忘,除了酗酒,赌博是另种沉沦的方式。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他最后只有再用离婚来收场,三个孩子由他监护。女的离婚后随即与他以前的学生结婚,但不是原来的那个男生,而是另一个也称过她师母的人。

姚青山罹此果报,任人听了都会不胜欷歔,但还没完结呢。二度离婚的他没能从阴影里逃出来,他在一个私立中学教书,第二次婚姻给他的讽刺「效果」,是使他无法再信任学生,老实说他无法再从事教育这个行业了。然而他除此之外没有谋生的能力,三个孩子还要他养,生活所逼,他只有心不甘情不愿的继续在学校待下去。学校当然也知道这个问题,但他不主动辞职也不好辞退他,学校必竟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校方只好各方设法,让他去教一些不重要的科目。这样又是几年过去,他竟然又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跟我熟悉的圈子没有瓜葛,我因从未见过她,无法形容她的模样,他们又很快的论及婚嫁。这次婚姻,他并没征询我的意见,他从第二次婚姻失败后,就刻意不与我们这群老友连络,我知道遗忘是使他向前的唯一好方法,对他即将展开的幸福只有默默的祝福,他找不找我,我不以为意,但一次我遇见他少年最好的朋友两百仔,两百仔刚刚丢掉工作,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他听到姚青山的消息后义愤填膺的说:「还算朋友呢,我真看错他了!」

正在学期中,婚假只有一星期,听说他带新婚夫人去度了一周的「蜜月」。蜜月度完,匆匆回家,回家天色已晚,两人到夜市去吃消夜,吃完过马路,被一架急驰而过的汽车撞飞了,肇事的汽车逃逸,女的当场被撞死,姚青山被撞昏,在医院昏死了几天才醒来。我知道消息很晚,去看他时,他已经晓得用嘲讽来看待自己的一切,眼前的事令我陷入茫然,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长久的酗酒与噩梦,已摧毁了他意志,他变得没有目标。课还是去上,只要一放假,就骑着他的破摩托车,漫无目的的乱跑,人晒得像黑炭一般。有次开高中同学会,他骑着车到宜兰去参加,他说他已经绕行台湾七次以上了,大家不怎么相信。他记忆坏得很,连老朋友也忘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一次见到邱坤木说:「坤木仔,你叫什么名字?」令人哭笑不得。

姚青山长得有些怪,他瘦瘦高高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表面弱不禁风,其实肌肉精壮,在高中还是班上长跑选手呢。他还有一个长下巴,跟李登辉长的很像,这在相学上是上寿之征,想不到才在这个年纪,竟因失智衰而住进赡养院,我在宴会上听到这个消息,即使有非凡的食欲也无法下咽了。他的几个孩子都与我疏远,从来没跟我连络过,几年前姚青山退休,我打电话去问学校给的退休金有无短缺的事,是孩子接的,对我讲话很没礼貌,我心情就很坏,姚青山的事我既管不着,也懒得再管下一辈人的事了。

只是一个晚上,午夜梦回,我想起姚青山的一生,也想起一些与他有关的女人,他真是个情场阅历丰富的人呢。有些女人跟他玩笑了一阵子,有的跟他结缡过,这些情缘,照宗教的说法,都是在生命发端的时候就注定了,当然人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善缘可以维持,恶缘可以避免,这需要理念与意志,有时意志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但不巧姚青山虽然聪明,却理念薄弱,意志则更为游移,女人为他带来的幸福固然有,而不幸却似乎更多,我当时想,参与「构筑」姚青山命运的那些女人,也都一个个年华老去了吧。我特别想起我们中学时代,一天姚青山与我站在桥上,他指着小溪对岸一个瘦瘦的女孩说她就是蔡菱妃,那是一个他想念过却从未追上的女孩,现在也该是当祖母的年纪了呢。唉,人世变幻无常,不知道此刻的蔡菱妃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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