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间失乐园(4)

除了我们,路上还有其他行人。据我判断,他们大都是当地居民。他们步子缓慢,毫无目标,像是游魂一般出没在这个已有太多亡灵徘徊的地方。

我们离开纽黑文时,并没有商议为何要将舒勒带到这里。我知道这一举动在今天看来一定显得十分不负责任。撇开其他事不看,光我们呼吸的空气就对身体不利。然而,那时我只知道我们是一个家庭,一个美国家庭。虽然世界即将变得纷繁复杂,但在那时这只是一个我们需要前去瞻仰的地方。这个我们在一年前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此刻却化为乌有。我不清楚是否我们每个人都属于这里,但既然我们来了,我们就是这儿的一部分。

直到遇见过往的人群,我才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舒勒需要来这里。人们停下来称赞她,有好些人。而她也十分称职,兴高采烈地履行她的行为规范—“可爱的宝宝从来不在不恰当的时刻哭闹、拉便便、轻举妄动”。当然,她保持缄默;她将近两岁了,只是看起来没这么大。没有人期待她说话,更何况是这个所有话语都显得微不足道的地方。

第二组警卫部队排成直线,代表游人可以走动的尽头。至此向前,只有居民和援救人员才被允许进入。每隔一段时间,其中一位警察就会挪动一个路障,腾出的空隙足够一辆大卡车穿过。卡车的平板拖车上堆着弯弯曲曲、破碎不堪的金属。一年前,我和舒勒曾经触碰过这些金属,我们的双手碰在了双塔基座冰冷的墙壁上,虽然这些部分还不知要经过几周甚至几个月才能重见天日。

正是在这儿朱莉犹豫了片刻,可能她意识到了那个隐形的、恐怖的东西。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缄默。我站在那儿等候朱莉时,觉得牛仔裤被人拽了一下。我低下头,看到舒勒正冲我微笑。我探下身子,和她视线齐平。

“你感觉如何,小猴?”我问道。她伸开双手将我抱住。最近她拥抱我十分频繁。对我而言,这一举动弥足珍贵,然而在她看来可能只不过是“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而不是在家度过一个无聊的夜晚”。

我抱起舒勒时,一位警察走到我们跟前。他面色严峻,若有所思。

“这让你心碎,对吗?”他说,“我家有两个孩子,他们……”他比画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但突然又停了下来,无法继续。他回头望了望弥漫的烟雾、灯火通明的街道,随后又摇了摇头。我告诉他舒勒曾来过世贸大厦,她是怎样用双手触摸双塔。我正说着,又一辆卡车驶过,载着硕大、弯曲的钢铁横梁。事实上,有些横梁被轧成了钢圈,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橡皮箍。

“每次你看到这些东西一定都会心痛。”我对他说。

“每一次都会。”他平静地答道。我俩对他说,“我们为你和你的同事感到骄傲。”他说了声谢谢,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在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

卡车的前方,灯火通明。明亮的探照灯,一架架起重机,还有自上而下慵懒而缓慢坠落的浓烟。我们已到达了格林威治镇和杜安镇的边陲,聚集的人群也更为庞大。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人们正在按动照相机的快门,他们看起来风尘仆仆。我向远处的街道望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双眼没能捕捉到他们关注的事物。

起先我以为我看到的是高耸、乌黑的建筑物,但烟雾缓慢、持久地从中升起,其他地方也有点儿不对劲。这些建筑物的轮廓有些蹊跷,不是笔直的线条,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凸起。我凑近一看,参差不齐的横梁向外翘起,这时我才意识到眼前所见的这栋楼是什么了。朱莉早已猜到;她背过身,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她没有簌簌流泪,而是泣不成声地大哭。她自顾自地走到别处,为的是不让舒勒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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