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要清醒,要有一只不太糊涂的耳朵(13)

为了表达和接近真实,许多时候是不能“极简”的。

傅小平:作家的写作与他倡导的理论之间,常会有“不一致”的地方。比如你崇尚简单、朴素的生活,也崇尚简单、朴素的写作。但读你的小说,无论是语言,还是结构,包括故事的设计,都会读出一种繁复之美。在你的散文里,为了加强辨析,有时也会有一些缠绕和往复。我想,你说的简单、朴素,大约不同于风行一时的极简主义。而倘使极简,而不能传达出丰富的韵味,恰恰构成了对极简主义的反讽,那么,繁复是不是抵达极简或是简单朴素的一条可能的路径呢?

张炜:极简主义不是一种朴素,而是一种风格和方法。朴素是追求真实(真理)的需要,而表达和接近真实,在许多时候是不能“极简”的,这时候“繁复”就成了一种朴素,也是走向最大的“简单”了。为了追求一种风格而丧失了真实,这就不是朴素也不是简单,而是人为的复杂化了。

傅小平:那在你看来,极简与通常说的简练、简洁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有相关评论认为你的文字在一些方面,还可以再简练一些。当然,或许这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致。某种意义上,小说的诗意,是需要通过一定程度的渲染才能达到的。文字的繁简与否,归根结底取决于小说自身的表达需求。

张炜:我的文字还可以再简练一些,也需要再繁复一些,这都要视具体的作品、具体的语境和表达的需要而定。从总的方向上看,我是追求简练的。简练就是赶往一个艺术目标的最短路径,而不是指使用了多少言辞。后一种理解是机械的、皮相的。可能一吨的言辞是简练的,而一公斤的言辞却是啰唆的。做到简练就很好了,极简就不必了,因为担心过了,刻意了。

傅小平:我们说到的极简、简练,主要是就语言层面上说的。你也特别强调语言对于写作的极端重要性。当然写作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去年应邀参加上海书展的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就曾谈到,小说有五元素:情节、人物、主题、形式和结构,其中只有结构还有不少创新的空间。如果说小说的结构在某种意义上对应着不断变换着结构的世界图景,那么这样的判断就有一定的道理。你以为呢?

张炜:形式和结构之间的最大区别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这里的五元素,起码对于纯文学写作来说还少了一个重要的元素:意境。我觉得结构的创新空间是最少的,因为这是诸多元素中最表象的部分,弄来弄去还是那一套,又能“新”到哪里去?形式上过分用力就会形神脱离,说到底还是“小道”,可能是“壮夫不为”吧。

傅小平:有评论家近乎执拗地称,十卷本《你在高原》不能称为长篇小说。我想这样的判断未必包含了太多的道理,但它可以促使我们做一些思考。比如,在眼下讲究短平快的时代,长篇小说是否潜在地包含了篇幅上的要求?极而言之,长篇小说能否自成一体,必然包含了主题或结构的明晰性的特殊要求?

张炜:这样的评价太高了。如果《你在高原》不能称之为长篇小说,它的异样品质会更好。可惜我在专业小说写作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年,或许早就没有挣脱的凶猛了。小说是各式各样的,只认某个凝固的模式是虚妄的,也是门外之谈。

傅小平:你的整体创作,尤其是《你在高原》,在我看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在于,你书写的是一个“大时代”。这个“大时代”,体现了你宏大高远的精神追求。尽管眼下社会看似正越来越滑向某些自我迷恋的、消费主义的小时代。尽管这或许也只是一个文学的“小时代”,但多少年后回望,读者一定会庆幸还有这样一个“大时代”在。对眼下这个时代,你作何判断?文学又当有何作为?

张炜:前边谈过,希望作家的写作能有超越性,不要被时代的潮流和倾向所淹没。可以一块儿呻吟,也可以独自呼号,但不管怎样都要有生命的质感,不能空洞苍白和大而无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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