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你近年的创作,从《生死疲劳》到《蛙》,都在试图对当代历史上的某一重大命题作出一种小说式的“解读”,比如土地改革、计划生育等。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妨把这种问题意识和现实针对性很强的写作,看成你对历史、家族写作的一种新的探索。
莫言: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写计划生育问题,写这样一个敏感的题材,是不是要表现自己胆子有多大,敢冒险,是不是为了抓人眼球。我想说的是,文学逃不开政治,大于政治。写作从来都离不开当代历史和现实。我们也经常听到一些西方媒体或者西方批评家,对中国当代的作家进行批评,说我们不敢正视社会的复杂问题,我们老是走中间道路,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对此我不同意,我这几十年的写作,从来没有回避社会上尖锐复杂的问题,有的时候甚至是直接对着这些问题而去的,《天堂蒜薹之歌》写的就是社会上刚发生的一个事件。但这并不是说,我要对这些问题做政策性的解读。
傅小平: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看,小说一般是从某个事件切入然后层层展开叙述,或是围绕某个历史阶段,通过系列人物串联起一个故事。你的探索有点像高空表演者走钢丝,需要在人物、事件之间保持动态的平衡,无论偏向哪一端,都有从空中掉落的危险。其实,所谓伟大的长篇小说,并非要贯穿一个大事件,除了给世界文学走廊提供了典型的人物形象,它一般还能提炼出一种能体现国家和民族精神的理念来。比如你经常提到的《阿Q正传》中的“精神胜利法”,比如《百年孤独》里的“孤独”。但我觉得这两部小说还没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换言之,我想问的是,你的这一艺术探索,是否也有值得反思和质疑的层面?
莫言:我的写作,一开始总是从被某个人物深深打动开始的,因为有反对土地集体所有制的我爷爷这样的人物存在,有一辈子为计划生育问题所纠缠的我姑姑这样的人物存在,就必然带出了土地改革、计划生育等社会问题。所以,在写作中,我一直让事件跟着人物走。我始终记得我是写人物,不是写事件,事件只是创作灵感的源头,它激活的是我对人和物的记忆;然后我再用非常尖锐的社会问题来实现对人物的刻画。《生死疲劳》如此,《蛙》如此,更早以前的《酒国》《红树林》等也是如此,生活中一些真实的事件,激发了我的灵感,然而小说最后都是落在表现人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