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生活中,有时我是一个旁观者(10)

傅小平: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作家,你的写作难免会触及当下生活并对现实有所反映。你现在的生活状态,距童年记忆中的生活已经非常遥远,而离所谓生活的真实又未必很切近,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是怎样保持对现实的敏感?你卓绝的想象,能克服和超越现实的阻隔吗?

莫言:的确很有挑战性。不管是体验还是想象,都不能解决所有写作的问题。比如我写男性性工作者的时候,曾有出版社的编辑带我去观察过他们的生活。然而,这种了解是非常片面的,落实到写作上,只能是浮光掠影地描写。因为我没跟他们密切接触过,即使接触了,也没办法获得他们的心理体验。所以,所谓的观察、体验只能解决表面性、技术性的问题,作家的限度就表现在这里。就像泡酒吧,我可以成天甚至连着一两个月坐在那里“体验”,但我不可能像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那样真正地迷恋,而只能是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因为这归根到底不是我的生活。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对我而言就不一样,它跟我的命运紧密相连,已成了我生命履历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作家不可能是万能的,他只能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没有自己的一个高密东北乡呢?

作家如此,批评家也如此,一个从小在都市里长大的批评家,要说他对乡土题材有多么透彻的理解,我不相信。反过来,一个在乡村长大的批评家,即便在城市里生活了二三十年,也不见得能对都市题材认识得多深,评论得有多到位。

然而,我想说的是,一个中年人眼里的当下社会或许未必切近,但它同样呈现出一个有价值的世界。对我来说,当下的生活不仅仅是当下的,它也是激发我过去记忆的一种活力,它会赋予我过去的生活一种新的意义。如果我现在来写《红高粱》,那肯定跟我1985年三十岁那会儿写的不一样。当然,那时的写作有它的价值。尤其是那种年轻人的狂妄、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现在已被消解掉很多,这些都会反映到小说中来。然而,纵使生活再怎么变化,对于作家来说,他的独立思维、他的基本价值观会有微调,但不至于改变得面目全非。大而言之,人类再怎么经历大的变化,一些基本的东西即使隔两三代人,也还是不会变的,比如爱、同情、善良这些基本的理念。我们这一代人认同,你们这一代人认同,以后的人们同样会认同,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坐在一起共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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