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多年前,我从医院带领义工组织的专职社工师转任安宁疗护示范中心临床社工师。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在安宁病房的场域陪伴许多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也陪伴许多人告别所爱、面对哀恸。这段日子,每天在生死之间游走,既要面对病人的死,也要面对自己的生,不知不觉生死的界线不再清晰,感觉只有一臂之遥。正因为如此,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如果我只有几年可活,在死亡面前,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会以什么心境去迎接死亡的到来?无悔吗?无憾吗?满足吗?平静吗?还是一切都不具有意义,只是一趟来与去?

  我还时常想象,若我身边亲爱的人离逝,现在的我会怎么面对?坚强吗?无憾吗?哀恸吗?还是漠然?

  到病房工作的两三个月后,盛夏的午后,我在病房遇到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苍白虚弱的脸尽写着忧郁,男孩的母亲在身旁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的苦及她的愧疚。

  男孩的父亲长久以来一直没有负起照顾家庭的责任,母亲只好带着男孩与男孩的哥哥四处工作,住的地方往往是工厂或公司宿舍。母亲一心想多赚点钱,总是熬夜赶工,希望有了积蓄便可以买间房子安定一家人。可是命运作弄,有了钱买房子后,男孩竟然罹患了小肠癌。母亲痛苦至极,总以为是自己没有妥善照顾男孩饮食,才让男孩吃了不好的东西伤害了肚子。她是没有能力一人扛起既照顾男孩又赚钱供养家庭的担子的,于是她找到了男孩的父亲,恳求他回家一同面对家庭的困难。

  男孩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努力开着大货车,赚钱维持生活及医疗开销。母亲也总算能安心地照顾男孩。她带着男孩从台湾的东边来到台湾的北边一家著名的儿童医院诊疗,医师安排了开刀,希望能切除肿瘤换回健康。然而在手术的前一晚,正当母亲和男孩紧张地在病房等待黎明后的手术时,在家的父亲竟意外猝死,没有缘由。原本努力想挽回家庭的一条生命,却又意外地失去了另一条生命。

  谁会先走,没有人知道。

  母亲毫不明白何以自己既要面临丧夫,又要面临丧子。男孩开刀后,医师发现癌细胞扩散至多处,已难治疗,于是痊愈的梦再度支离破碎。

  青春的生命无奈地蒙上了死亡的阴霾,男孩再也没有笑容了。

  虽然安宁病房没有年龄的限制,但在一群中年及老年的病人中,男孩的存在让人不由得感到愕然与惋惜,怎么也无法将男孩的年龄和死亡连在一起。

  男孩不再多说什么,只要求让他睡着,睡着就感觉不到痛了。但让他感觉痛的又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男孩的母亲因为愧疚,对于男孩的各种要求都尽力满足,即使男孩已因心理依赖而有了药物上瘾的症状,母亲仍苦苦哀求医疗人员给予男孩需要的药量,让他睡着。

  母亲的苦与愁,让医疗团队与男孩之间有了无形的鸿沟,我们无法知道男孩实际的医疗需求,也不明白男孩心中的痛。我试着和母亲谈谈男孩想睡着的心情,谈谈男孩是否只能以药物来减轻疼痛感。

  母亲却无法和我针对问题讨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冷静又一会儿激动地对我说她结婚之后的生活是如何辛苦与艰难,她觉得嫁错人了,但嫁错又如何,她还是得抚养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孩子比较大了,却又生病,好不容易丈夫肯回家一起帮忙,却又意外死去。她赶回家看见了丈夫的遗体,愤怒地说不出一句好话,讲不出一句让他安心的话,只是哭着怨着对他说:“你想累死我吗?你竟然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你怎么这么坏,到死都这么坏……”

  她的神情哀怨,她的声音冷冽,我却听到她内心的痛:那种被遗弃、孤立无援的痛。

  她不停地告诉我,她没有时间处理丈夫过世的悲伤,因为她必须面对孩子。可孩子的生命还有多久呢?她不敢想。她只想全心地陪伴孩子,让他最后的日子不要吃苦,留给他好的回忆。

  母亲主动提出男孩的生日即将到来,也许这是男孩最后一次的生日,她想好好地为男孩庆祝。

  我告诉她,我们会一起为男孩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问男孩想如何庆祝生日?他不语。

  想出外看电影吗?他摇头,眼睛望着电视屏幕里的演唱会,正在唱歌的是他喜爱的歌手伍佰。

  我问:“你喜欢摇滚乐吗?”

  他点点头。

  “要在医院办演唱会吗?”我苦恼地沉思着。

  和我一同在男孩身旁的义工忽然灵机一动说:“请乐队来很难,那我们去酒吧!”

  我惊讶地望着义工,又望着男孩,还没询问就见男孩点头。

  男孩并未去过酒吧,特别是台北热情沸腾的酒吧,这或许提高了男孩的兴致,去探索未知的世界,而且是以后不再有机会接触的世界。

  我联系了主要照顾男孩的护理人员诗诗、医疗助理小萍、实习医师威廉,一同准备男孩外出可能需要的医疗设备及药物。男孩那几日的疼痛并不稳定,身体也有些虚弱,我们生怕外出会引发不适,但一想到可能是男孩有生之年最后的生日,我们仍愿意全力支持,让男孩和母亲有难忘而不同以往的生日会。

  义工开着车,载着男孩和哥哥、母亲,风尘仆仆地从淡水开往东区一家驰名的酒吧。义工已事前联络了老板,请老板协助安排一个舒适的位置,让男孩及家人安心地欣赏生命(Live)演唱会,并庆祝生日。

  老板给了我们一个独立的座位区,居高临下,不仅能清楚看到演唱的乐团,还可避免人群拥挤。老板最后还送来一个蛋糕,祝福男孩。

  男孩专注地看着乐队演唱,没有按过自动施打止痛剂的机器,那一晚,男孩的状况十分稳定。

  男孩在我们热烈的生日快乐歌声及欢呼声中许了愿、吹了蜡烛,他说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身体健康起来。

  我内心难过极了。十六岁的男孩许的愿大都是什么呢?不是希望能拥有新的计算机游戏就是希望名列前茅、谈个恋爱,怎么我眼前的男孩只希望身体健康,却是那么的难以实现。

  人生的悲苦无奈,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展现。

  我们用摄影机拍摄每个人的心情感想,希望留下这夜在每个人心中微妙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感动。男孩的母亲流着泪对着镜头直说谢谢,她说谢谢大家的帮忙,她和男孩都深刻感受到大家的爱心,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温暖。

  男孩也难得开了口,用微弱的声音谢谢大家及母亲。

  那晚,直至凌晨我们才回到病房。将男孩送回病房后,我并没有感到疲累,我看见男孩浅浅的笑,便知道这一切已值得,有些温暖、有些感动已滋养了我们。

  男孩在病房住到两个月过后的中秋。中秋那晚月亮皎洁无缺,男孩和母亲一同望着明月,男孩对母亲说:“记得这月亮,以后你看到月亮时就好像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你。”

  男孩离世后,男孩的母亲告诉了我男孩最后留给她的话语。她说她知道没有男孩的日子会很难走,但她会好好地过,她知道男孩还是陪伴着她,只要她看见月亮,她就会想起男孩的话。

  她将男孩从小到大的照片整理好,写下男孩每个阶段的事迹,并邀请男孩的同学与老师到家中一同纪念男孩走过的生命。

  受苦的母亲并没有因为失去孩子而活在怨恨中,她仍不间断地来信,告诉我们她如何面对失去的悲伤,又如何地鼓励自己安慰自己。

  人最美的地方,便是能在痛苦中站起来。

  对于孩子,我们多么希望他们的生命是无瑕没伤害的,也希望他们的生命受幸运之神的眷顾,充满希望与快乐。

  我也多希望我自己或者我所遇见的每个孩子一生都不用面临人生的残酷,不用感受到任何的无奈与悲伤。但苦痛不只在我身上发生,我看到无数的孩子也正经历这样的苦痛。可是我始终认为,人生所发生的悲剧虽然冷酷无情,但环境及身边的人若不冷酷无情,那么即使孩子走在逆境中,心灵仍能体会温柔温暖的呵护与爱。

  真正伤害人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周遭人的态度与反应。就像一位罹患绝症的年轻女孩,虽然面对死亡,她仍坚毅地承受着,她只希望在临走前回家一趟,但家人说什么也不愿意,他们怕她意外在家中断气,怕她的死会让刚买不到一年的新家沾染晦气,使更多人丧生与不幸。

  让人痛彻心扉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人。

  我知道我并不能粉饰分离与失去所引发的悲痛,也不能让痛苦的事消失,但我多么希望以自己的微薄力量让走在痛苦中的人感受到一些温柔与温暖。

  比起要他们坚强,我想他们宁可要更多的温柔!因为要他们坚强的话,并不能抵消任何失去所爱之人的伤痛。他们需要的是有人温柔地体会他们的感受、温柔地容许他们悲伤、温柔地给予他们时间与空间走自己的路、温柔地倾听他们所有的声音。

  而我希望,我有这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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