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厦大医院有个“思无邪旧书店”,每当新到一批好书,大家就互相通气:“哪里又死了一个老头,快去淘书!”然后就又想起来一些别的事。
我奶奶去世时,她的屋子里塞满了东西。鞋、锅碗瓢盆、破桌椅、衣服,一直塞得顶住天花板。婶婶们去收拾房子,叫来收废品的流水作业,几个人在里面扔,收废品的在外面踩扁扎堆打包,论斤全卖光。以至于办丧事时突然发现连一块抹布也没了,又回家去取。奶奶一生泼辣吝啬,燕子衔泥一样攒的东西看得很紧,连家里人也不能动。人一走就奈何不了半分。妈妈对我说:“看这形势,我自己也要有数,不值什么的破玩意该扔就扔了,要留留点好东西。”我也和她一起哈哈笑,说“对!没错!”
我爷爷生前得过一个市里青少年基金会发的“关爱下一代”之类的奖牌,金灿灿的。他说了好几次,叫我拿去复印,分给弟弟妹妹们一人一张。我那时候才小学,说厚厚的奖牌没法复印的,当时觉得好荒唐。他当过兵,做了几十年的中学校长,我和哥哥的老师们都是他的学生,又做了十几年镇长,似乎镇上许多人都记得他。但那块奖牌早就已经消失,可能只剩我还有这一缕不是滋味的印象。但他不会怪我的,他总是让我坐在他膝盖上,用他的杯盖喝他杯子里的茶,教我的歌我还会唱: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乡。
我阿公(外公)是一个木匠,专门给人家盖屋,做大梁的大木匠。可是他盖的房子,都被拆掉变成了瓦房,瓦房又变成了小楼,所以外公的遗物我一样都没见过。
但我知道他特别疼爱妈妈,所以妈妈总是说自己命好。我是超生的,按说生完哥哥,家里有儿子也就够了,妈妈却偏要千难万险地再生个我,一儿一女才圆满。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命也很好。
我还知道阿公爱热闹,所以去世时家里办了七天七夜的道场,敲锣打鼓。孙子曾孙们在屋子里给他用金纸叠元宝,二表哥打瞌睡却被谁重重的一巴掌打醒,舅舅们说那是阿公的魂魄还在家管事儿呢。每年清明节,妈妈就托乡下的舅舅到外公的坟边上采最壮的艾叶,晒干捆成一把一把,留着等我回家洗澡用。她说阿公保佑我春儿泼皮肯长。我办婚礼,小舅坐飞机来厦门参加,什么行李都没有,他一只手插裤兜里,一只手拎着一麻袋艾叶,自己笑了一路。
我大舅和二舅也都是木匠。外公还很可惜妈妈不是个男孩,不然也可以当木匠。大舅做过家具,一口箱子一颗钉子都不用,全部都用榫头互相咬住。
英俊挺拔手艺高的大舅,当年说亲的人踏破门槛,用妈妈的话说,他都是“头昂八尺高”。所以他结婚时全镇的人都去看,心气儿这么高的小伙子,到底娶了哪家姑娘。
我大舅妈呢,就是在年年庙会上,坐在最高的花车上扮演白娘子的,全镇最漂亮的女孩。大家就都服了气。我小时候用的枕套被套鞋子鞋垫,全都是大舅妈绣的,非常美,但那时全用烂了,一个也没留下。大舅做的家具也在1990年代初被更新换代,变成了贴皮的组合家具。从那时候起,大舅和二舅就下地去种棉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要从头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