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河边有一张留影,是一个当时在河边带着孙子的农民大爷帮我拍的。我说老人家,你帮我拍一张照片吧?他说“我会吗?”我说会,从这里看到我,按一下就行了。他帮我拍了3张。末了问我,“到这里来嬉会吧?”
不懂我们方言的可能无法理解,他就是明白我“到这里嬉会”。他不认为我是来放羊的,也不是来逃课的,不是来写诗的,就是来嬉的。在这里我没有被误解的担忧,我与这个环境,与我自己,终于取得了默契、互相喜爱。
我认识了不少人,有很多都认为我是一个多愁善感不堪一击的人,他们会对我说一些抒情的话,似乎能令我共鸣,显得他们善解人意,很解风情。让我感到难堪——或者我确实是一个矫柔造作的人。
也有人认为我嘴贱心刁,性烈如火。于是用一些脏话或疯话,来体验一下与这类人交往如何交谈得体,这也令我狼狈。我为何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使我与别人相处简单一些呢。
也许我确实没弄清自己是怎样的。但是到了小河边,就仿佛蓝色的夜幕温柔地笼罩了大地,形神归一——松一口气,我是这样的,我平静了。
又要说起火车上的那个北京大叔。他很喜欢我,表现在他一开始向我吹了很多牛。说他能拿多少钱,但其实也不在乎钱,看着多大的场子,老板如何重视等等。
后来,他说他有一个很胖的儿子,不太争气,不爱读书,也不爱上班。所以他退休了还得离家去工作。名义上是副总,实际上是帮一位老战友看场子。
又后来我们谈到我希望有一个画室,要大,有暖气和窗户就好。他说他在昌平有11间平房,是一个院子。如果我去做画室,他不会要我租金,还要送我一条大狗看门,因为那里很偏僻,女孩家不安全。他记下了我在密云工作的地址。半年后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说,要去密云我的单位看我。一会儿说,你也不来家吃饭,我也没能照顾你。
再后来,也一直没能再见面,他给我寄来了一张五百块钱的汇款单,上面写着“对不起说话不算话了”。
我常想起他星星点点的白头发,那个充满歉意的电话,还有昌平那11间平房的小院。那个画室和小河一样,都是我心里的应许之地,会令我平静的地方。也许故乡和异乡,也都是旅途的一部分。
我知道不少流行资讯,认识各种门类的潮人,但只有这两个地方,我从未受过这些信息和人的影响,从头开始,独自发觉了它们的美妙之处。在这个过程里我不曾同平时一样媚俗,犹豫,贪婪,妥协,遗忘和背叛(我一生都在与之战斗,不断地屈服,只在这里赢了)。每一寸都属于我,不能叙述不能分享的自我。是我退到最后的底线,最后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一片夹在少年日记里的蝴蝶翅膀,漆黑里的光亮。在死和不死的天平上,让我不死的那个微小砝码。
多么美妙。
只有一次,我去那里用很长的时间,给小河拍了很多照片,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它即将消失。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河坝上已经布满水泥。
那些照片,每一张我都久久的凝视,提醒我被长寿拘禁的人生中,还有伸手可触的天堂。每次告别小河,她说珍重,我就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