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倚马可千言

桓远片刻工夫便作出两首诗来,楚玉拿过来看看,觉得大概还不错,但并没什么把握,只有拿给一旁的仆童,让其交给柳述。柳述念出诗句,众人一阵交口称赞,楚玉这才相信这诗是真不错的了。

第二支曲子响起时,酒觞顺水再流,楚玉又一次在心中念咒。可是最后琴声停下时,那酒觞正好来到了她面前。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楚玉下意识地看了那弹琴的蓝衫青年一眼,几乎想脱口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可那青年始终只凝视着古琴,俊美的容颜上封着不能亲近的寒霜,让人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

默默地再看蓝衫青年一眼,楚玉举杯朝柳述笑笑,仰头一饮而尽,而纸笔桌案,又一次被抬到了桓远面前。

楚玉笑笑,拍一下桓远的肩膀,“看你的了。”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容止所说的没有夸大,桓远确实有倚马千言的诗才。

与此同时,她心中正疑惑着,两次琴曲停下,酒觞都停在她的面前,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倘若是后者,那蓝衫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巅、流泉,听琴、酌酒、吟诗,这本来是极为风雅的事,可是对于一旁的越捷飞,却宛如遭受酷刑。听着幽幽的琴声,再听着华美的诗篇,他默默地从内衬的里衣里撕了两条布,卷成小团塞入耳中。

两首诗又好像流水线作业一样现场生产出来,楚玉把写有诗文的纸交给柳述时,后者看着桓远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像看怪物的样子了。

第三支琴曲响起,酒觞再度漂流,楚玉这回没有在心里念咒,只扭头定定地看着蓝衫青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她倒是要看看,这回还会不会再一次 “巧合”。

容止徐徐地走出东上阁,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此时墨香正好从西上阁里走出来,瞧见他的笑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容止对他微微点头,散漫地笑道:“陪我下一局棋。”容止除了看书,爱好便是下棋,偶尔拉府上其他男宠去相陪,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两人来到沐雪园中,只见绿竹阴影里的青石台上摆放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格路间,黑白二子疏密不等地散落其上。

这是一个残局。

墨香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容止下棋,很自觉地便上前坐在一侧,从棋盒之中拈起白子,落子,口中却轻声问道:“公子去了东上阁?”

容止随即落黑子,淡然笑道:“去证实一件事,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听他这么说,墨香也是一笑,“是我多事了,公子素来先谋而后动,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落一子,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公子,我听说今天公主带着桓远出去了。”

容止道:“不错,是我劝公主这么做的。”

“为什么?”墨香忍不住蹙起眉头,“我始终不明白,公子为何对桓远如此看重,他也不过就是个文采好些的书生罢了,能成什么大事?”

容止正拈起一粒黑子,听他这么问,抬起头来,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桓远是什么人?”

墨香老老实实说:“我听说过一些,桓远似乎是反贼桓家的后人。”

“反贼?”容止偏头想想,笑道,“也对,对于刘氏王朝来说,桓家确实是反贼吧。但是若说反贼,南朝高祖刘裕也是。这乱世之中,忠诚便如竹纸一般易摧,姬发灭商而建周,刘邦反秦而成汉,司马篡魏而立晋,几乎每一代成就帝王之业的人,都要推翻前一代的王朝,又有谁不是反贼呢?成者为王败者寇,倘若当初败的人是刘裕,那么今天便轮到桓家的人统治天下,刘家的人被赶尽杀绝了。”他语调虽然从容温和,可是言语之间对于开国皇帝却毫无敬意,甚至满不在乎地直呼南朝开国帝王的名字。

墨香对此似是见怪不怪,甚至不露半分惊讶的神情,只静静地听容止说下去。

容止微微一笑,落子,“我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言,是希望你不要把眼光局限在一家一姓之中,以天下之目看天下之事,会看得分外清楚。”他目光一转,温和地勉励墨香。

“昔年操纵东晋权柄的顶级士族之中,只有桓家与谢家是白手起家的。可谢家的崛起经历了好几代人的持续努力,桓家却仅凭一人。那便是桓远的先祖桓温,以一人之力,在短短的十数年内,振兴出一个顶级士族。桓温是绝世豪杰,只因为病,死得太早,没能成就功业,而他的儿子桓玄却是个志向与才能不匹配的草包,白白做了刘裕建功立业的踏脚石。

“桓家的传奇本应就此结束,可是我看到桓远时,就知道,他身上有着桓家最后的希望。我并不是因为桓家而看重桓远,反是因桓远而注意到桓家。”容止沉默片刻后,继续道,“我打听到,公主之所以知道桓远的存在,是桓家的其他人设法传递来的消息。那时还是公主的父亲为帝,准备对桓家赶尽杀绝,斩除最后一脉。但桓远被公主瞧见,此后桓远进入公主府,才得以保得一命。”除桓远之外,桓家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了。

对于这件事,墨香倒是第一次听闻,他忍不住惊讶道:“那,桓远知不知道此事?”

容止微微一笑,“他当然不知道,我那时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出桓远有多大本事,因为桓远的才能被限制了,他自幼便被软禁,虽然受些限制委屈,可是真正复杂的人情世故,世间百态,他一样都没有见识过。他所学所知,不过来自书本和同样受软禁的家人。可是你看他前次做出来的反叛计划,像是一个毫无历练毫无经验的人想得出来的吗?”

假如说,这世界上有天才存在,那么就是桓远了,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完全没有钩心斗角的经历,却可以做出这样缜密的计划,其中环环相扣,虽然在他眼中仍有破绽,可也不过是因为他比桓远多一些眼线罢了。

也许桓家先辈桓温天生的政客才能,到了他这一代便又复苏了,即便是在那样狭隘的环境下长大,依然不能磨去其所有的光辉。

琴声停下,最后一个音符落入楚玉耳中,酒觞再一次停在楚玉面前。

依旧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恰好,就在楚玉的正前方。

这个时候,就连其他人,也感觉出些许不对劲了,不管多么凑巧,也极少发生这样的事,连续三支曲子停下来时,酒觞流到同一个人面前。

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柳述不由自主地望向蓝衫青年,欲言又止,“萧兄……”

蓝衫青年依旧只凝视着琴弦,其他什么都不看,也不理睬柳述。

先前与王意之一道前来的刘义阳也忍不住出了声,“如此似是有些不好。”

楚玉忽然笑了起来,她探手从冰凉的泉流之中取出酒觞,转向蓝衫青年,露齿一笑,“真巧。”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别人看来,似乎是楚玉想要和平带过此事,含混不去追究,楚玉自己却知道,她的话别有用意。她是在试探,这句话,是对着那蓝衫青年说的。

楚玉虽然大概知道山阴公主是什么人,有过什么重大事迹,可这是作为史料上的山阴公主,那么作为一个人的山阴公主呢?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的亲人是什么样的?她过去有什么遭遇?她的好色是天生还是后天的?她是否有深爱的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及,她曾遇见过什么人,认识谁,又或者……有谁认识她?

虽然曾经设法向幼蓝套话,可是那仅仅是套幼蓝对别人的看法,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她只问明白了身份后便刻意回避,以免留下更多的破绽,惹人怀疑。因此,虽然来这里这么多天,担着这个身份,她对于自己这个身份的过去,依然不了解。

她知道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山阴公主,却不知道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刘楚玉。

又或者,她其实是潜意识里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假如了解得太多,山阴公主在她脑海之中真正活起来,对于自己侵占的这具身体,也许会失去一颗平常心吧。

文字叙述的空渺抽离感,与现实具体的捉摸体会,在这一刻,终于奇妙地有了一个融合点。

虽然不知道蓝衫青年为什么要为难她,但是她估计这青年从前是认得山阴公主的,他才会刻意如此。

这猜测至少有七八成是准确的。所以楚玉便出言加以试探。

话说出口,楚玉即便在喝酒时,也不忘分出心神观察蓝衫青年的反应,却并不见他有所动容,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转而想起何驸马惊人的演技,便立刻释然了。

没人送上桌案纸笔,因为上一次放在桓远面前的那些还没拿开,伺候的仆童偷了个小懒。

这一回,不需要楚玉开口,桓远的手便自动地伸向了笔墨。

他压抑得太久了,需要一个机会来倾泻出来,两年的抑郁,两年的隐忍,已经将他的心志压迫到了某个极限,身为不得自由的笼中鸟,他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眼前的纸笔。

又两首诗送上,这下子不光柳述,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桓远的身上。

第四支琴曲响起时,许多人直接将视线投向了楚玉。而那蓝衫青年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当酒觞正好顺水流到楚玉面前时,琴声终止,楚玉笑吟吟地拿起酒觞,朝蓝衫青年遥遥一举,饮尽。

武,她有侍卫越捷飞;文,她有枪手桓远。即便那青年过去真与山阴公主有什么过节,她也无所畏惧,兵来她将挡,水来她土掩。她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桓远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经过刻意雕琢,现在你看他,也许仅仅认为这是一块形状好看一些的石头,其实这外壳之下,埋藏着真正的美玉。”竹林中很静,静得只有风吹叶动声和容止的说话声,“但是这块美玉并不好到手,虽然因为少接触人而书生气,可也因为此,兼之其身为桓家后人,他骨子里带着傲气,不可能轻易臣服于任何人。”

墨香看着棋盘上的局面,自己的白子已岌岌可危,原本双方均势的局面,现在却已经呈一面倒之势。

“我要压着桓远的心性。”容止凝视着黑白两色棋子,仔细地盘算棋路。

桓远受的委屈还不够,他要慢慢磨去桓远身为桓家后人的傲气,让他忘却先辈的荣耀。

他有的是时间这么做。接着,在合适的时候,在所有人都离弃他的时候,向他伸出手去。

要让桓远认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包括他的家人。

溺水的人,在绝望之中,即便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地抓住不放的。

容止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有一点点愉快。修长的手指拈起光滑的黑子,按在棋形的眼位,“墨香,你要记住,有的人,是不可以武力屈之的。”

上兵伐谋。同时,也是伐人心。

二,四,六,八,十……

当桓远写出第二十首诗,在场众人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像看着天外飞仙。

曾有人怀疑桓远是自己从前写着早就攒好的,要求现场命题作诗,可是桓远照样接下,听过命题后便拿起笔,其间的间隔连走七步路的时间都不用。

这样近乎批量生产的诗文,却并没有干枯晦涩之嫌,也不见有雷同或相似之处,文采更是华美端丽,令众人心折。除了蓝衫青年、王意之和楚玉一行人还能保持点冷静,其他人对桓远几近狂热与敬畏了。

这不是一首两首,而是接连作了几十首诗,身为读书人,在场许多人都有过文思滞涩的时候,也曾为一个句子绞尽脑汁,何曾见过如此倾流直下的文思。

古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是这前半句成立的前提,却是在彼此相若的条件下。桓远压抑两年,此刻文采喷薄而出,竟是对比得一干人等黯然失色,不得不对他心悦诚服。

相比起桓远文采的光芒万丈,楚玉简直就被遗忘到了天边的角落,她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替人喝酒。

几杯酒尚能忍受,太多了却不行,虽然特制的酒觞内盛装液体不多,可数倍叠加起来还是很惊人的。喝下第十杯酒后,楚玉虽然还没有醉,却已经开始刻意地控制饮酒量,从水中拿起酒杯时,都好像不经意地歪一下手腕,倒去大半杯。到了最后,干脆整杯一起倒进泉水里。

可是那时候已经没人理会她喝不喝酒,因为大多数人都以一种接近迷狂的状态,等待桓远的下一首诗。

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字字珠玑,句句华章。

到了第三十首诗时,就连蓝衫青年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桓远一眼。

这场楚玉临时起意参加的诗会,最出风头的,不是放荡不羁的王意之,更不是那个什么千金公子,而是作为枪手、最开始仅仅被看成楚玉附属物的桓远。

当酒觞第N次放入流水中时,琴声却没有响起来。蓝衫青年抱起古琴,慢慢地走出亭子,走到桓远面前,看了桓远一眼,冷冰冰地道了一声:“卿本佳人。”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任凭柳述如何唤他,也未停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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