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石的故事

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新门诊大楼刚落成不久,外观看起来像五星级宾馆,气派得不得了。我走进大厅,服务台后站着两个身材高挑的迎宾小护士,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下午两点半左右,来医院就诊的患者并不是很多,宽敞明亮的门厅显得有些冷清。卢子岳上周由门诊调去了住院部。我径直穿过门诊大厅,来到住院部,卢子岳所在的综合科在二楼。

“哟嗬,巧了,刚查完房你就来了。走,办公室去。”卢子岳朝我一挥手,昂首阔步地往医生办公室走去,白大褂在其屁股后头一飘一飘的,神气极了。

我朝护士站里看了一眼,里面站着个相貌姣好的小护士,脸上犹带笑意,也正在往外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个正着。小护士立刻偏开头。我在心里“哦”了声,难怪卢子岳心情好得不像话。前些日子问他在医院有没有相好的小护士,这小子还一脸道貌岸然,说不到三十岁绝不考虑男女问题。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家伙该不会到现在还是处男吧?据我所知,除了初中和某女生那次拉拉小手的青涩接触外,他好像再没谈过恋爱。

进到办公室,卢子岳哐啷啷地拽过一把椅子,一边招呼我坐,一边问:“哎,叶茂,你电话里说的那个,什么非常珍贵的药来着?”

我从无纺布袋里拿出棺材菌,递给他:“就是这个东西。”

“这个是……”卢子岳接过棺材菌,皱着眉头打量,以十分不确定的口吻自言自语道,“这个是黑芝吧……不过不太像啊。”

“怎么样,没见过吧?”我有点儿得意,到底有你卢子岳也不认识的中药啊。

“还真要向你讨教,这是什么药来着?”卢子岳一反常态,居然谦虚地向我一个外行请教起来。

看他这么不耻下问,我也就不再卖关子:“我告诉你吧,这个东西是……”

“这是尸蕈啊这是。”一声略带惊讶的男中音打断了我的话。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和卢子岳身后。此人身材高大,和卢子岳差不多高,看模样四十五岁上下,皮肤黑,胡子拉碴,面部的线条十分硬朗;白大褂像缩水缩过了头,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除了颜色,和风干的咸菜几乎没区别,下摆明显短了一截;这人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几个月从来没梳理过,一撮头发在其脑袋左后侧昂首翘立,十分卓尔不群。看见我,他像见到老熟人似的对我点了点头,我同样点点头示意,报之以微笑。

“老石,你刚才说这是什么?师什么来着?”卢子岳屁股离开椅子,举着棺材菌问。

“尸蕈啊。”叫老石的医生从卢子岳手中接过棺材菌,回答说。什么“师训”?明明就是棺材菌嘛。

“这是棺材菌。”我忍不住插嘴说。

“嗯?”老石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没错,俗称棺材菌,还有其他一些民间叫法,什么地灵芝、血芝、冥芝、对口芝的。不过,最早医书上记录的名字,叫尸蕈。”老石说到这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化验单,撕下一张摆在桌上,在背面写下了两个字——尸蕈。大概是为了让我和卢子岳能看明白,他的字写得非常端正,完全不像医生开处方时的鬼画符。

原来是这个尸蕈,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指着第二个字问:“这个字,读‘训’?”

“对,蕈,尸蕈,就是你说的棺材菌。”他顿了顿,又耐心地跟我解释,“这个蕈字,就是菌类的意思,比如蘑菇。”

“哦,明白了。”我受教匪浅,同时觉得这个老石博闻广识,医术也肯定不一般。

“这是药吗?我从没听说过。尸蕈也好,棺材菌也好,好像一般的医书上也没有记载吧?”卢子岳挠着头皮问老石。

“嗯。”老石点点头,说,“知道的人确实很少,一般医书上对这个东西也没有记载,我也只是在明代李中梓的那部《补撰药品化议》(《辨药指南》)里看到过,书里对这个东西有一点儿介绍,但总共不到三十个字。”说到这儿,老石顿了顿,接着又说:“我年轻时,在庄县中医院的时候,跟过一个师傅。他治癌很有一套,在他治疗此类疾病的方子里,棺材菌这味药,是一定有的,他写方子的时候把这味药写作对口芝。”

“对口芝?”卢子岳眯起眼睛问。

“嗯,说是棺材菌生在棺盖内面,位置一般都是在尸体头部这个地方,与嘴巴相对,所以又叫对口芝。这东西别名很多,基本上一个地方一个名。民间流传得也很玄乎,说棺材里要长出一株棺材菌,首先棺材材质要好,尸体必须是生前吃了许多人参的男性,入棺后还必须喷一口血在盖板上,七七八八各种条件加起来,才能长出这么一株棺材菌。”

“至于吗?”我瞠目道。

老石一笑,说:“当然不至于,无非都是一些民间传说罢了,其实这东西就是长在棺材里的一种菌,虽说不常见,但也不至于像传说里讲的那么玄乎。”

“那这东西药效如何?”卢子岳问。

“还不错。”老石回答。

“那我怎么从没见你用过?”

“这东西不像其他药材,有钱也难买到,另外……”老石说到这儿,像是有难言之隐似的,忽然闭上嘴巴,不再继续说了。

“怎么了?”卢子岳问。

老石摆摆手,意思是不说了,接着问卢子岳:“这个东西是哪儿弄来的?”

卢子岳指了指我:“我朋友的,说是要卖。”老石一脸疑惑地望向我。

“是这样的,我老家有个亲戚,在山里无意中捡到的,希望我能帮他卖掉。”我解释说。

“哦,这样。”老石把棺材菌放在手掌里掂量了几下,说,“这株菌品相真好,少说有五十年了。”

“越老越好?”我问。

“是有这么个说法。”老石回答得有点儿含糊。

“能卖掉吗?我亲戚想卖两万。”

“两万?值吗?”卢子岳眉毛一挑,从老石手里拿过棺材菌,凑近鼻子闻了闻,不知他有没有闻出棺材板的味道。

老石淡淡一笑:“这株菌起码有三百多克,按一克两百块钱算,你说值多少?”

“六万往上?!”卢子岳惊呼一声,手里的棺材菌差点儿没抛掉,“这都赶上麝香了!”

我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东西居然这么值钱,阿水啊阿水,你发啦!

“稀罕嘛。”老石说,“碰上需要的,这个价倒也没什么。前年我去广东开会的时候,遇到个药商,说他曾经做过龙棺菌,价格在五十到三百一克不等。哦对了,他们那边白话叫这个东西为龙棺菌。”

“我说老石,这个这个,棺材菌,对什么癌效果好来着?”卢子岳对棺材菌的价格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关心的是它有何疗效。

“都还行,不过治骨癌疼痛效果非常好,可以说是奇效。”老石回答。

“奇效?!”卢子岳看棺材菌的眼神都变了,“这么好的一味药,怎么以前听都没听说?”卢子岳边说边用拳头捶了下自己的大腿,大有和棺材菌相见恨晚的意思。

“用的人太少了,学院派基本上不知道也不会用这个东西,也就是下面一些草医会用。”老石说,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傲气,不过语气里却听不出有任何瞧不起土郎中的意思。

“那这棺材菌现在好卖吗?哪里能卖掉?”趁卢子岳还没开口,我赶紧先插进话去。我和他不同,我关心的是棺材菌好不好卖,值钱是值钱的,可如果有价无市那也是白搭。

“卖嘛……”老石沉吟了几秒钟,“怕是不大好卖,要碰上有需要的人才行啊。”

“那广东那个药商呢,石医生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当时好像给了我一张名片,不过早弄丢了。”老石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哦……”我有点儿失望,看来要卖个好价钱也不容易。

“老石,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说得这么好的一味药,你为什么从来没用过?贵也好,难得也好,我知道那肯定不是理由。”卢子岳一脸刨根问底的表情,“老石,我实在想知道,你不用棺材菌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沉默了近一分钟后,老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样一句话。这话问得我和卢子岳面面相觑,好端端地说着棺材菌,老石怎么会突然蹦到鬼身上去了?莫非以前他用棺材菌用出了鬼?

看见我和卢子岳的反应,老石咧嘴一笑:“别怕,和你们开个玩笑。”

“拜托,老石。”卢子岳哭笑不得,“有话就直说嘛,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你如果今天不说,以后我还是会问你的。”

“好吧。”老石叹了口气,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同时用眼睛示意我和卢子岳也坐下,看来他有很长的话要说。

“其实吧,我也弄不大清楚这回事,我们搞医的,说什么鬼鬼神神的好像不大合适,不过那年碰到的事情,实在是很难用常理进行解释,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别人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老石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身后的办公桌上端起一个硕大无比的茶缸子,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茶,终于说出了他始终不愿意用棺材菌这味药的真正原因。

那年的老石才二十三岁,在庄县中医院跟着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学习。老中医姓黄,当地人都叫他黄七味。这绰号源于他开方的习惯,无论什么样的病,经他的手开出来的方子大都只有七味药,虽说偶尔也有例外,但在一百个方子中,其中九十五方一定只有七味,不多不少,组方精准。被大家叫作黄七味,实在是实至名归。

黄七味医术十分高明,用起药来既古怪又狠辣,换言之,就是别人不常用的药材他常用,别人不敢下的剂量他敢下,尤其擅长治疗各种癌症重症。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可因为这套治病的手段,医院在他退休后还是把他请了回去,坐特殊门诊。老石说,他师傅黄七味治疗癌症时重中之重的一味药,就是棺材菌。针对不同病人,辨证施药,辅以不同的药物配合棺材菌,疗效特别好。纵使治不好,也能有质量地延长病患的生命。

黄七味收徒严格,当时身下只有一名弟子,就是老石。老石这人脑袋瓜子特别好使,天赋极高,记忆力尤其出众,《黄帝内经》几乎可以通篇背出。黄七味十分看重自己这名唯一的弟子,教授起来不遗余力,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在跟随黄七味学习的三年时间里,老石可以说完全得到了黄七味的真传。

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终年打雁,却不料被雁啄了眼睛。黄七味给人治了一辈子癌症,自己却在七十二岁那年不幸罹患了大肠癌,好在发现得不算晚,他又是治疗此道高手,自己开药自己吃,棺材菌当然必不可少。黄七味无儿无女,老伴死得早,因此徒弟就成了儿子,老石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照顾师傅的责任。为了方便照顾师傅,他干脆从医院宿舍搬到了黄七味家,在上班坐诊的同时,见缝插针地给师傅做饭、洗衣、煎药。

在连续吃了几个月的汤剂后,黄七味的病情似乎已经稳定,可老石却发现,师傅在病情好转的同时,性格却变得越来越孤僻起来。以前的黄七味虽说不是个健谈的人,可也不至于是个闷罐子,说说笑笑的时候也不少,不像现在,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几乎一言不发。老石要是问他些什么,他也就嗯啊几声来简单应付,对此老石十分不解,问过师傅几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可黄七味只是冲他摆摆手,依旧惜字如金。

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导致情绪变化吧。中医讲情志,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可能会有情志不畅、默默不语的情况发生。也许过阵子就好了,至少现在看来,师傅的病情十分稳定。老石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老石甚至怀疑师傅是不是已经哑了。

除了性格上的变化以外,老石还发现,师傅身上渐渐出现了一股怪味。起初很淡,要挨着很近才能偶尔闻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师傅身上的这种怪味变得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后来每次去师傅房间,一进屋就能闻到十分浓烈的怪味。

生病以后,黄七味就不再去医院上班,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会露个面以外,其他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他在写什么,从来没和老石说过。因为以前黄七味曾和老石讲过,他要在有生之年,把一生看病治病的经验都整理出来,以飨后人,所以老石猜测,师傅这阵子闷头苦写的,一定是其一生的临床心得。师傅身患重疾,每天又笔耕不辍,老石很担心师傅的身体受不了,劝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大概老头儿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想趁思维清晰能写能动的时候,赶紧完成其人生的最后一项工作。

一天,老石因为医院工作回来晚了,进屋时发现师傅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右手还握着钢笔,笔尖倾斜着戳在桌面上。他轻轻叫了师傅两声,可黄七味没有反应。于是老石就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让他接着睡,在给黄七味披衣的同时,老石发现桌子上并没有手稿,低头一找,才发现手稿已经掉在桌下。他弯腰捡起了手稿——从黄七味开始写作到现在,他的手稿老石一字没看过,老石十分好奇师傅所写的内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黄七味后,老石轻轻把手稿翻到了第一页。

才看了一眼,老石就愣住了。接着他往下看,然后翻一页、随后再翻、继续翻……当翻到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时,老石俨然已经石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手稿,似乎想把厚厚的一沓稿纸盯穿,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捏住稿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甲泛白,他的呼吸急促慌乱,细细的汗珠,密密麻麻地铺在了额头上。

手稿从头至尾,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儿和中医有关的内容。手稿从头到尾,乌压压的一排排“文字”——如果可以称之为文字的话——在老石看来,那根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字,完全看不懂其中的内容。这难道是师傅自创的文字?

就在老石对着手稿惊惑不已的时候,趴在桌上沉睡的黄七味忽然睁开了眼睛,老石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有所感应似的扭过头,看到一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瞬间的感觉是毛骨悚然,老石手一抖,厚厚的文稿差点掉地下。

“师傅。”老石叫了一声。

“你做什么?”差不多有大半个月没开口说话的黄七味居然开口了,大概是很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我刚回来,看见你睡着了,就给你盖件衣服,哦,这个……”老石见黄七味盯着自己手中的文稿,赶紧递了过去,解释说,“掉地下了,我刚捡起来。”

“嗯。”黄七味缓缓地点了下头,然后把左手压在了文稿上,在老石看来,师傅这个动作的含义似乎是掩饰。

“药还没吃吧,我这就给你热热去,然后再吃饭。”老石说。

“嗯。”黄七味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又开始了他的沉默。

老石慢慢挪到门口,忽然转过身问:“师傅,你写的……”

“嗯?”正打算继续动笔的黄七味抬起脑袋。

“是什么?”

黄七味看了老石一眼,老石没有躲开他的视线,大胆对视。他决定了,今天晚上要把所有的疑问说出来,他想听师傅的解释。这段时间师傅到底是怎么了?不愿说话性格大变的原因是因为生病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那份天书一样的文稿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了你写的东西。”

“嗯?”

“师傅,你写的是?”

黄七味沉默,头抬着,眼睛仍然直视着老石,可之前那种冰冷诡异的眼神却没有了,老石发现,似乎在一瞬间,师傅眼中代表生命力的某种东西消失了。他的眸子是暗淡的、灰色的,甚至连垂垂老矣都够不上,那是一双俨然干涸的、死亡的,完完全全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的眼睛。

死,这个字眼让老石忽然蹦出一个可怕而又怪诞的想法。老石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串无意义的音节,他觉得脖颈后面像有蚯蚓在爬行,又冷又痒,那是冷汗,鸡皮疙瘩在瞬间冒遍了全身。他想到的是,师傅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走吧。”黄七味忽然开口,仿佛有些心虚似的,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把头低下了。

“师傅你……”

黄七味支起右手挥了挥,示意老石出去,老石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最终什么都没再说,默默地走开了。

当天晚上,黄七味照例喝药吃饭,只是饭后没再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拉上窗帘关掉灯,像是睡了。

第二天,老石给师傅送早饭,敲门不应,推门却发现门是反扣的,又叫了一阵门,还是不见黄七味答应,隐隐闻到房间里有烧纸的烟味,老石顿感不祥,把门撞开,迎头看见黄七味的尸体挂在房间中央。他的双脚悬离地面大概有五十厘米,身下是一张倒掉的方凳。在靠近书桌地面,有一个搪瓷脸盆,脸盆里装着一大堆纸张燃烧后的余烬。门窗是紧闭的,房间里的烟味仍然呛人,屋内烟雾缭绕。

黄七味自杀了,临死前他烧掉了自己写的那份“天书手稿”,书桌上有一张他留下的字条,是给老石的,字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句:书民(老石的全名叫石书民),勿再使用对口芝(棺材菌),切记之!

不要再使用棺材菌,这是黄七味给老石留下的唯一遗言,没有一丁半点儿的解释。正如他莫名其妙地自杀一样,这句谜一般的遗言同样叫老石感到无比困惑,师傅一生行医,最擅用的就是这味药,在带自己的三年时间里,他讲授最多的就是棺材菌在临床上的配伍和使用。棺材菌运用在各类癌症上的治疗,实乃他一生的经验和心血所积,是他学术的中心和重点。老石作为他唯一的衣钵传人,日后临床开方若不使用棺材菌,就等于完全摒弃了他的用药法则。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石外表看起来粗犷,实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师傅留下的这句遗言看似没头没脑,他却很快从中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一切可能源于棺材菌——师傅生病后吃的那株棺材菌。老石想,师傅在病后性格上的巨变极有可能和那株棺材菌有关系。

“那株棺材菌?”卢子岳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问,“为什么是那株棺材菌?难道你师傅吃的棺材菌和之前用的那些不一样?”

“是不一样。”老石看了一眼卢子岳手中的棺材菌说,“我师傅用的那株菌,之前从来没给其他病人用过。那株菌他存了有些年头了,是一株整菌,菌龄也比较长,所以一直没舍得用。后来自己病了,手上的散菌块吃了一个月后就吃完了,然后就开始用这株菌配药。当时我回想了一下,他性格上的变化,好像就是从服这株菌开始的。”

“这株菌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有鬼。”老石回答得很干脆,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岂料他连嘴都没有咧一下,表情严肃得很。

“鬼?!”卢子岳的表情像被灌了一大杯酱油。

“是啊,鬼。”老石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仰头叹了口气,手掌在下巴的胡碴上来回摸了几下。

“不明白。你的意思是那株棺材菌里有鬼还是……”卢子岳问。

“鬼嘛……”老石看着天花板像在自言自语,“倒不是平时说的那种鬼。”这话把我跟卢子岳听得莫名其妙,好在老石很快坐正身体,给我们继续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在怀疑可能是棺材菌有问题后,老石再次来到黄七味家(在黄七味后事办完后,他就搬回了医院宿舍,但钥匙仍在身上),打算把剩下的棺材菌带回去看看,一打开装菌的木匣子才发现,那株菌已经用完(此前煎药虽是老石动手,但抓药配伍都是黄七味自己来,倒不是不信任老石,而是组方时有加减,他又行动无碍,自己配药反而方便),木匣里只剩下一些掰菌时漏下的碎末,全部收集起来,也不足一克。老石把菌碎末用纸包好,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一开始老石本想自己亲自试试这株菌,可没想到仅拿到不到一克的菌末子,这样的剂量,对人而言实在太小。老石考虑了半天,最后从市场上买来两只狗崽。狗崽买来后,他并没有急于给它们喂下棺材菌,而是养了近半个月,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仔细观察了两只狗的性格特征。自认对两只狗的性格基本了解后,他在一天傍晚,把那点棺材菌用半杯开水泡了,水凉后连水带渣给其中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灌下,而另一只纯黑色的狗,他一点儿也没给喂食。

当天晚上,在给花狗喂食菌水四个多小时后,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多,异样的情况出现了,被喂食菌水的花狗蔫巴巴地趴在窝里,显得无精打采,眼睛半睁半闭,未喂食的黑狗则在一旁安慰地舔着花狗的脸颊,时不时还发出呜呜的叫唤。

莫非这株菌有毒?这是老石看到花狗的反应后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可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花狗却没表现出明显的中毒体征,例如流涎、呕吐、因腹痛造成烦躁不安等反应,唯一的表现仅是精神不振。熬到凌晨两点,花狗半睁半闭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而黑狗的反应忽然激烈起来,一边急促地叫唤,一边不停地用嘴和爪子去拨弄睡在旁边的花狗,而花狗则像死了,毫无反应。

不好!老石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用手背去试花狗的呼吸,没有感觉,再扒开眼睑看瞳孔,瞳孔已经扩散。花狗居然死了!在喂食菌水七个小时后,花狗居然莫名其妙地死了!然而期间并没有出现激烈的症状反应,唯一的症状仅是精神不振而已。这和黄七味的表现完全不同,并且黄七味在服用了几个月的棺材菌后,除了性情有巨大的变化外,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石想到大概是药物配伍的缘故。师傅服用的药剂是由棺材菌和其他药物组合而成的,而花狗只是单服了菌水。这会不会就是原因?单想是想不出结果的,老石决定,第二天上午去找来外科同事,给花狗做个病理解剖看看。

谁知第二天一起床,老石却惊愕地发现,昨晚确定已经停止呼吸的花狗,竟然莫名其妙地复活了!刹那间老石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眼花了,在愣了近五分钟后,老石才意识到那只趴在狗窝正懒洋洋打着哈欠的花狗确确实实死而复生了。

很快,老石接着发现了花狗复活后的变化:复活后的花狗似乎已经不再认识自己,至少不再对自己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叫它倒是有反应,然而仅是瞥一眼,旋即就移开视线。老石拿来食物引诱它,它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老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慢慢伸出手,试图抚摸它的头,就在老石的手刚刚搭上它的脑袋时,花狗骤然扬起头,眼里忽然射出两道极其诡异的光,老石被吓了一跳,半蹲的身体猛地向后一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眼神太熟悉了!老石想起那天傍晚,在书桌上睡着的师傅突然醒来时的那种眼神,与此时花狗的眼神简直是一模一样。然而最让老石感到恐惧、几近心惊胆战的是,他在挨近花狗后,在花狗身上,竟然闻到了和师傅身上同样的怪味——黄七味在服药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奇怪的气味。

棺材菌,是那株棺材菌!老石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想到另一只未灌服菌汁的黑狗,他想看看两只狗之间的反应,可屋里屋外找了一圈,竟没有发现黑狗的身影,黑狗跑了。

黑狗的突然离开,肯定与花狗有关,它一定是在花狗复活后发现不对劲才溜走的。这家伙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老石想着,把视线移回到花狗身上,却不料花狗正好也在偏头看他,人与狗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近一分钟的对视后,花狗的前爪忽然微微地动了一下,接着,花狗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面对这样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狗,身高体壮的老石居然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右手伸向身后,摸索着抓起一把方凳。然而花狗站起来后并未做出攻击的举动,只是在原地转了个身,半翘的尾巴左右扫动了两下,又忽的一下卧倒了。老石呼出一口长气。

老石说到这儿,晃了晃脑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然后呢?”我听得入迷,很想知道花狗在复活后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然后,”老石清了清嗓子说,“花狗就那样一直趴着,我也不能一直守在它旁边,还要上班,谁知等我下班回来,花狗却不见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差点儿崩溃的是,我出门的时候,把门给锁上了,而回来时,门却虚开了将近三四十厘米。”

“你的意思是,是那只花狗自己在屋里把锁扭开的?”卢子岳一脸诧异地问。

老石苦笑道:“除此外,还有谁把门打开呢?”

“见鬼啦!”卢子岳叫起来。

老石手一摊,一脸“可不是嘛”的表情:“且不说这只狗会不会扭锁开门,就算它会,也够不着啊,它还不到六个月,而锁的高度足足有一米多高。我怎么也想不通它是如何把锁给打开,然后溜走的。”

“再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这样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狗。哦对了,那只先它之前跑掉的黑狗,我倒是在一个礼拜后在街上看见过,它还认得我,可死活不愿意跟我回去。又过了半年,高考恢复以后,我去参加高考,然后就上了我们这所学校,那时还不是中医药大学,叫中医学院。一晃几十年了,虽说这里和庄县隔得不远,可我也没再去过了。”老石说着,颇有点儿唏嘘感慨的味道,接着又端起那只大得几乎可以装一暖瓶水的茶缸,咕噜咕噜灌了两口。

“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吗?从那时起,你就不再使用棺材菌这味药了?”我听得意犹未尽。

“是。”老石说,“后来我找来其他菌做过实验,甚至我自己也吃了,不过再也没有发生过那种情况。”

“那说明棺材菌还是可以用的呀,那一株,不过是特例,或者说,是巧合也说不定。”卢子岳说。

“巧合?你以为有这么巧合的巧合?”老石反问道。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很诡异,简直就像鬼故事。”卢子岳用拇指和食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不过,就这样放弃掉棺材菌这味好药,我觉得,是不是有点儿因噎废食了?”老石听了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卢子岳还想继续说,被我打断:“卢虚虚神医,拜托你别总是盯着那些药啊方啊什么的。”卢子岳“哎”了一声,还想说,我没给他机会,飞快把脸转向老石:“石医生,那么你知不知道那株菌的来源?”

“不知道。”老石叹了口气说,“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株菌,师傅存了很多年了,但是从哪里得到的,他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也没问过。谁能想到吃了这个菌会变成这样呢?”老石说完,冲我苦笑了一下。

“倒也是。”我说。心里十分好奇,黄七味写的那个“天书手稿”,到底是什么内容呢?按老石的说法那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而是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另一个世界的文字”。如果手稿没有被烧掉,将其破译出来,那一切谜团想必都该迎刃而解。

“可惜。”我想着想着,不小心发出声来。

“可惜什么?”卢子岳问我。

“可……”

“卢子岳!七床病人不舒服,你来看一下。”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扭头一看,是那个小护士,之前我在护士站瞧见的和卢子岳眉来眼去的那位。

“哦,马上就去。”卢子岳冲门口应了声,对我和老石说,“你们坐,我去看一下。”

“嗯,你忙你的。”我说。卢子岳把棺材菌往我身上一放,急匆匆地走了。

“那个,我也走了。”老石站起身,拉开椅子对我说。

“哦,好好。”我也站了起来。

老石对我点点头,朝门外走去,刚出门口,忽又转回身,指指我手中的棺材菌说:“小心这东西,别中邪哦。”

我笑了:“开玩笑。”老石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一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我重新坐回椅子,瞥见老石写有尸蕈的那张空白化验单仍然摆在桌上,我凑近看了一眼,尸蕈二字豁然入目。“尸蕈。”我照着字读了一遍,指尖轻轻划过菌伞布满褶皱的油亮表面,又滑又粗糙,较之棺材菌,尸蕈这个称呼,似乎更能让人产生某种诡异的联想,例如——鬼。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把化验单拿在手里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坐了一会儿,卢子岳还没回来,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快四点了。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转到第三圈后,我决定先走。本想给卢子岳打个电话,转念考虑到他正在看病人,怕不方便打扰,于是就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先走了,棺材菌出售的事,帮我留意一下,看看有什么渠道可以卖。”

刚出医院大门,卢子岳的电话过来了。

“喂。”我说。

“哎,叶茂,我说你怎么走了?”

“等你半天不来,老石也走了,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

“别走别走,快回来,给我再研究研究那个棺材菌。”

“你还能研究出花来不成?”

“那可说不准,快快,回来吧,我也快下班了,回头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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