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很不走运,在小区里不留神踩到一泡新鲜无比的狗屎,想着今天可能会有什么倒霉事。果然,一上楼,就看见阿水像游魂一样在我家门口来回晃荡,正想悄悄溜走——“阿茂!”阿水一声激动的大叫,顿时扼杀了我走为上策的念头。
溜是溜不成了,我叹了口气,转过身,一边上楼一边说:“阿水,我现在是看见你就害怕。”
“怕什么啊?我又不是鬼。”阿水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西服,下身是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黑色西裤,一双皮鞋像在灶灰里捂了足足两个半月,本来就小的两只眼睛此刻就像画在眉毛下的两道线。
“你比鬼还可恶,至少鬼不会隔三岔五就跑来找我借钱——不,说错了,是要钱。阿水你自己算算,你向我借过多少次钱了,什么时候还过,嗯?”我板着脸说。
“嘿嘿,阿茂,我们谁跟谁啊。俗话不是说,那个什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吧?”阿水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是个屁。”我应了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阿水跟在我身后进了屋,东张张西望望,然后对我说:“阿茂啊,今天你怎么没去上班啊?打你电话说什么关机,我本来还打算一直等到你下班回来。”
“我现在在休年假啊,手机……”阿水一提,我想起来,摸了下口袋,没找到,我看了看沙发和茶几,说,“估计没带在身上,昨天晚上关机了,早晨忘记开了。”
“哦,我的小侄媳妇不在啊?”阿水歪着脖子往卧室里看。
“肖肖上班去了。”我说。
“哦,我说阿茂,我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小侄媳妇的喜酒啊?”阿水笑嘻嘻的。
“你什么时候还钱给我,我就什么时候请你吃喜酒。”我开玩笑说,随手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哦,这么讲的话,那就快了嘛。”阿水仍旧笑嘻嘻的,弯腰捋了捋裤子——还是皱巴巴的——在我旁边坐下,这时,我听见阿水身上一阵塑料袋响,扭头瞥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他右手上提着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塑料袋。
“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指指他手中的塑料袋问。塑料袋不大,但看上去鼓鼓的。
“阿茂,你猜猜。”阿水一咧嘴做出神秘的笑,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看上去不重,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狗屎。”我随口说道。然后抬起腿,架在茶几上,才没兴趣和他猜来猜去。
“哎,我说阿茂,我这里头的东西,可比狗屎精贵多啦。”阿水一边说,一边把塑料袋打开,然后从里头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在我眼前。我皱眉一看,是一个看起来像灵芝一样的东西,直径有七八厘米,边缘很不规则,但厚度很均匀,菌柄非常短,并且粗。我伸手摸了摸,感觉硬邦邦的,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这东西外表虽然黑,但菌伞中间的部分有点儿黑里泛红,菌伞上有一条条呈放射状的沟壑般的纹理,光泽很好,表面像打了一层蜡。
“这个东西是……灵芝吗?”我放下搁在茶几上的腿,抬头看着阿水。
“这个啊,比灵芝还精贵。”阿水越笑越古怪。
“别卖关子了,是什么,这个?”
“阿茂,小时候你为了找这个东西,还硬拉着我去破庙,你还中邪了。怎么,都不记得啦?”阿水继续对我循循善诱。阿水这么一说,我顿时明白了这个东西是什么,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当时在破庙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
“你说这个是——棺材菌?!”我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阿水一脸“阿茂你总算是开窍啦”的表情,笑着点点头。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我问。
“捡来的。”阿水抠着鼻孔说。
“你就扯,你阿水没事在街上乱晃,就撞上口棺材,里面还长着株棺材菌,然后被你阿水给捡到了。”我笑着挖苦他说。
“真的是捡的。阿茂,你听我给你讲。”阿水屁股朝我这边挪了挪,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神神秘秘地说,“是这样的,前几天嘛,我去那个山上采香菇,在山里头,看见有口棺材横在那个溪边上,我估计是前阵子一直下大雨把个什么墓给冲开了,棺材就给冲了下来,我就走过去看了一下,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就你一个人?”我眉头一皱。
“嗯,那还有谁啊?”阿水看着我说。
“拉倒吧你,就你这点儿比麻雀还小的胆子,你敢一个人去撬野棺材,不怕鬼啦?”我笑起来,阿水这人迷信得很,平时怕鬼怕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人在山林撞到口棺材,不撒丫子跑就已经非常奇迹了,还敢上前撩开棺材盖子去看看里头有什么东西,打死我也不信。“阿水,拜托你撒谎也撒得像点儿嘛,你给我老实交代,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在山上采香菇时在哪根木桩上采到的,然后拿来骗我是棺材菌。”
“骗、骗、骗你是狗!”阿水急得口吃起来,“真的是棺材菌啊,我亲手从棺材里摘出来的嘛,就长在那口棺材盖子里面。”
“真的假的?”
“绝对是真的,我发誓。”阿水的脸都憋红了,他不擅长撒谎,这种表情是装不出来的。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棺材菌,虽然以前从来没见过,但从外观上来看,确实不像一般木桩上长出来的菌子。要说是灵芝嘛,我也见过一些,倒是没见过长相这么奇怪的。
“阿水,你都敢去撬别人棺材了啊,就不怕惹上冤魂,到时候来找你打击报复?”我打趣他说。
“那个那个……我没有撬,那口棺材本来就已经烂掉了嘛,盖子都掀开来了,还破了这么大个洞。”阿水用手比画着说,“那口棺材看起来好老,我就想里面可能会有那个什么……”
“古董?”
“嗯。”阿水点点头,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接着又振奋起来,“不过这个东西也值钱啊。”
“这个东西?值钱?”我把手里的棺材菌扬了扬。
“嗯,这个东西是个精贵的药嘛,少说值这个数。”阿水冲我竖起两根手指头。
“两百啊?”
“嗯——”阿水摇头,两根指头岿然不动。
“两千?”我继续猜。
“嗯——”阿水继续摇头,两根指头仍然竖得雄赳赳气昂昂。
“两万?!”我叫起来。
“哎,对啦!最少值这个价!”阿水用力点下脑袋,代表两万的手指猛地朝空中一戳,我仿佛看见空气被阿水戳开个大口子,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钞票。
“有这么值钱吗?”我半信半疑,想阿水大概是在吹牛。
“那当然咯,这个菌至少是三十年以上的了,值钱得很哪!”阿水两眼放光,口沫飞溅地说。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玩意儿这么了解?”我疑惑不解。
“哎,打听的嘛。”阿水不以为然地说道。
“哦。”我不由得再次看了眼手里的棺材菌,“你该不会想拿这个东西来跟我抵债吧?”
“那个那个,当然不是咯。”阿水讪讪地笑,“我一共欠你三千六百块钱,是吧?这个东西可值两万啊!”阿水说着,两根指头又竖了起来,好像我不识数似的。
“妈的。”我忍不住笑骂起来,“阿水,你让我想到一句俗语,一脸猪相,心里明亮。”
“嘿嘿,过奖过奖。”阿水笑得蛮开心。
“那你这回来干什么?不会是专门拿这个东西来让我见识见识的吧?”
“是这样的,阿茂,你不是有个朋友在那个中医院当医生嘛,你帮我问问,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哦,这样啊。”我明白了,阿水带着棺材菌来找我,是想让我帮忙把棺材菌给卖掉,“这东西真这么值钱吗?我记得小时候,那家人好像就是吃这个吃死的吧?”
“哎——”阿水手一摆,说,“搞错了搞错了,那家人吃的根本就不是棺材菌,吃到毒菌子了,正宗的棺材菌是长在棺材盖子上,那年那户人家捡到的菌子,是长在棺材底板的。”
“这样,你当年怎么没告诉我来着?”我问。
“我也是后来才晓得的嘛。”阿水说。
我把棺材菌放到茶几上,说:“你自己不知道去卖吗?我那个朋友是医生,又不是药贩子。”
“哎,能卖我就不来麻烦你了,我们家那边山沟沟,找不到人买,县城里倒是有个人想收,可是只出五百,这么低的价格,他当我是猪吗?鬼才卖他。阿茂,你们这是省城,你那个朋友又是搞中医的,肯定认识这方面的人啊,你就先帮我问问,有人买最好,卖不出也没关系嘛。再说了,棺材菌一卖掉,我欠你的钱也能还上了是不是?这样一来,你就能和小侄媳妇结婚了嘛。”阿水难得的口齿清晰,说了一大堆。
我忍不住笑道:“得了得了,你还真当我差那三千多块钱才能结婚哪?”
阿水跟着笑:“哎,这不是和你说笑嘛,回头把棺材菌卖了,我还你四千。”
“阿水,你真大方。”我讽刺他说。
“还好还好。”阿水嘿嘿地笑,他不在乎。
考虑了几分钟,我对阿水说:“这样吧,我先帮你问问,不过能不能卖掉就不好说了。”
“那行那行。”阿水忙不迭地答应,“卖不掉也没关系,先问问就好。”
“你这个……棺材菌,最低多少能卖,两万?”
“嗯,两万。”阿水很坚决。
我笑了笑,鼻子底下闻了闻,气味很淡,怪怪的,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这是股腐烂的棺材板味儿。
肖肖回来时,我正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研究那株棺材菌,肖肖推门时手有点儿重,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我吓得一抖。
“吓我一跳。”抬眼看见肖肖,我说道。
“我说你,贼头贼脑的,在干什么呢?”肖肖把包挂在衣帽架上,一边换鞋一边问。
“什么贼头贼脑?我在看东西哪。”我说。
“在看什么黄色读物?”肖肖弯着腰把换下的鞋放进鞋柜,侧着脸问我。
“这个。”我指指摆在茶几上的棺材菌。
“什么啊这个?”肖肖趿着拖鞋走过来,伸手拿过棺材菌,看了看,歪着脑袋问我,“你抱着个烂蘑菇也能看半天?咦,不像蘑菇哟,什么呀?”
“说出来吓死你。”我打算卖卖关子。
“少来。”肖肖一脚踢在我的小腿上,“快说!是什么?”
“棺材菌。”
听见“棺材”两个字,肖肖“呀”地叫起来,手一甩,棺材菌扑通一下落在我的身上,就势往下滚。
我赶紧躬腰伸手接住棺材菌:“哎哎,小心点儿,别摔坏了。”
“骗我的吧你?”肖肖回过神,但还是把刚刚拿过棺材菌的手在我裤子上擦了又擦,然后把散在前额的头发捋向耳后。
“没骗你,上午阿水来过。”我说。
“这东西是他拿来的?”
“嗯。”
“真的假的?”肖肖盯着棺材菌,半信半疑。
“当然真的。”我说着跷起二郎腿。
“不至于吧。”肖肖瞪大双眼,十分惊讶,“阿水可真够朋友!都这么多年了,阿水居然还记得,特意把棺材菌带来给你圆小时候的梦是不是?”我曾经和肖肖说过小时候我拉阿水去破庙找棺材菌的事。
“得了吧,他是要我帮忙把这个东西给卖掉。”
“卖?还有人肯花钱买这东西?”肖肖诧异。
“嗯,说是一味非常、非常、非常稀罕的中药材。”
“非常你个头。”肖肖白了我一眼,忽然想起我以前说的事,问,“我记得你以前说,你老家有人吃这个吃死了是不是?还是中药?”
“哎,吃错了嘛。”我有点儿不耐烦,再让肖肖问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晚上吃什么?”
“随便。喂,我说,阿水要你帮忙卖棺材菌,你又不是药贩子,你打算拿去哪儿卖?”
“找卢子岳问问咯。”
“这东西阿水是从哪儿弄来的,拣骨头拣的吗?”
“你哪儿这么多问题?”
“问问不行吗?”
“不行。”
“讨厌!”
鉴于我不耐烦不合作的态度,肖肖很不高兴,告诉我她要生气一个晚上,于是吃饭时不理我,睡觉时也不让我抱。我觉得有商量的余地,锲而不舍要去抱她,结果被她一脚踹下床。
“滚沙发上睡去!”她说。
“亲爱的,不用这么狠吧?”
“没得商量,说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一点儿折扣也不给你打。”
“得了,得了。”我郁闷道。
抱了床被子来到沙发,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于是拧开落地灯,从茶几上随手拿了本杂志来翻,翻了几页,忽然感觉周围有点儿怪怪的,这与深夜走在僻静小路上,忽然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你看的那种感觉类似,我放下杂志,抬眼一扫,目光落在茶几右角处的棺材菌上——怪异的感觉源自它。
落地灯上的节能灯管已经严重老化,开到现在,还是荧荧如鬼火,散发出冷冷的淡青色的光,棺材菌在幽暗如斯的灯光下,隐约泛出暗紫色的光泽,看上去十分诡异。一时间,我竟不敢伸手去碰它。我坐正身体,愣愣地盯着棺材菌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第二天醒来,发现额头上被贴了张字条,感觉自己活像僵尸片里被道士贴了道符的僵尸,扯下字条一看,上面写着一排娟秀的小字:猪,睡相不错。肖肖这死丫头,居然乘人之危,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死。我把字条揉在手里,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半了,肖肖早就上班去了。
看见茶几上的棺材菌,忽然想起昨晚冒出来的古怪感觉,不过奇怪的是,现在再看它,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诡异感,昨晚菌伞泛出的那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暗紫色,居然也消失了。我看着棺材菌,愣了好一会儿,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漱完,我走到厨房打算看看有什么可吃的,看见橱柜上摆着一盒酸奶、一条毛毛虫面包和一个白水煮的鸡蛋,是肖肖给我准备的,心里顿时泛出一股暖意。我一边开酸奶,一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时候常唱的一首歌曲:我心爱的小马驹呀,你就是太顽皮,你若是变得乖乖的呀,今儿我就喜欢你……
吃过早饭,找出手机给卢子岳打电话,阿水的棺材菌还得帮他卖。
“喂——你好。”一声浑厚的极其做作的男低音自扬声器里传出。
我顿时飙出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骂:“卢虚虚,你不装会死啊。”
“哈哈。”卢子岳笑起来,恢复了正常声音,“我说你火气够大啊,要不要给你开点儿败火药吃吃?”
“败火就不用了,我还嫌火不够旺呢,壮阳的有没有?”
“你当心精尽人亡啊。找我什么事啊?”
“我老家有个亲戚在山里弄到个据说是非常珍贵的中药,想找你鉴定鉴定。”我说。
“是什么?”卢子岳顿时来了兴趣。
“给你看了再说吧,我估计你也不认识,没准儿要找你老子才行。”我笑着说。
“拉倒吧你,是什么药?”卢子岳又问。
“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几天都没空,要不你来医院找我吧。”
“那行,我下午来。”
“今天不行,忙得很,要不后天吧,后天下午,我正好当班,下午一般也不忙。”
“那好,那后天下午见。”
“我说,电话里说不行吗?”
我嘟的一声挂断电话,“急死你个卢虚虚。”
卢虚虚,也就是卢子岳,是我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朋友。他生在中医世家,爷爷和爸爸都是省内颇有名气的中医,据他自己说,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究竟要追溯到他哪代的爷爷,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们家就开始悬壶济世了。家学渊源,一脉相承,十分了不得。
卢子岳从四岁起,就开始被迫接受家学熏陶,每天被他爷爷揪着认中药、背汤头歌,背不下来就挨揍。每次见到我,卢子岳都要诉苦至少半个钟头。这样被迫熏陶了几个年头,卢子岳在某天突然开窍,对我说他“渐渐体悟到中医的博大精深”,对中医的学习,也由当初的赶驴上磨开始变得积极主动起来。再后来每次见到我,就会老气横秋地把手一伸说:“来来来,手伸过来,我来给你把把脉。”此时,我就会忐忑不安地撸起袖子,再哆哆嗦嗦地把手伸给他。
每回给我把脉,卢子岳都有新发现,但万变不离一个虚,什么心虚、脾虚、肾虚、气虚、血虚、阴阳两虚……凡是他所知道的虚,我全占了。为此我十分忧虑,虚成这样,长大后可怎么当解放军?卢子岳安慰我,说虚没关系,不是大问题,只要他给我好好调理调理,保证妙手回春,前提是我必须配合治疗。我信了他,他也很够意思,从家里偷出两盒金匮肾气丸塞给我,并且告诉我说,这两盒药是补肾的,肾乃先天之本,只要把肾补好了,那其他什么虚都不在话下了。卢子岳言之凿凿,十分胸有成竹,一副济世神医的派头,我简直崇拜死他了。于是,我谨遵卢神医医嘱,金匮肾气丸早一粒、晚一粒,三天后,我就开始冒鼻血……为此,卢子岳挨了他爹一顿狠揍,见我时依然嘴硬:“我说你呀,实在是太虚了,虚不受补了都。”
“你才虚,你这个卢虚虚。”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反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