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东把夏家河、江桂芬带到了大连,先安顿在东关街的一家小旅馆里,自己跑出去了解情况。下午的时候,韩山东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正是王大花路上遇到的那个小货郎。货郎刚要开口,被韩山东制止,看了眼江桂芬。

江桂芬知趣地拿起桌上的暖瓶打水去了。

“这是我们的交通员。”韩山东指了指小货郎。

“东西拿到了吧?”夏家河急忙问道。

小货郎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出了点意外,东西还在王大花手里。”

“啊?”夏家河吃惊地叫了一声。门口,一直在偷听的江桂芬也是一惊。

“咱们几个大男人都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身上又背着那么个东西,你觉着她能过得了戒备森严的关卡吗?”夏家河恼怒地说,“现在,她能活着就算烧高香啦!”

夏家河真是小看了王大花。此时,王大花娘儿俩已经到了城子疃。

城子疃外的河上,跨着一座石桥。桥的北侧是花园口警署管辖,南侧则归大连警署管。大连警署的制服笔挺,装备精良,个个精神十足;花园口警署的制服土气,装备寒酸,警察也蔫头耷脑。桥北的人依次过关,花园口警署警察检查得并不严格,象征性地看一眼通关护照,就放人了。王大花牵着毛驴走来,钢蛋拉着王大花衣襟跟着。王大花心神不宁地看了眼驴背上的大筐。警察看了眼王大花手里的通关护照,扬了扬下巴,王大花忙拉着毛驴和钢蛋过去。上了桥,王大花先舒了口气。到了桥南,检查明显严格了许多,王大花前边排着五六个人。

警察检查得很仔细,王大花有些怕了,本能地想后退。王大花拉着毛驴要回去,驴不听话,却想往前走,总算把毛驴摩挲顺了,后面却已经排满了人,堵住了回路。

一个警察上来,喝住了捣乱的王大花,王大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递上了通关护照。警察拿过通关护照看起来,王大花紧张地搂着钢蛋,额头上的汗珠往下落。

警察看着驴背上的东西,喝道:“带的啥玩意儿,拿下来。”

王大花紧紧贴在驴背一侧,挡着筐子,警察逼过来,王大花突然哭了:“也没啥东西,都是些破头烂蒜,你看看就行了大兄弟,我家男人要是活着,我也不用投奔到别人家……”她自己一边哭着,一边偷偷拧了把钢蛋的胳膊,钢蛋痛得突然大哭起来。娘儿俩的一通号啕,引得众人跟着唏嘘起来,警察有些不耐烦,正要放行,身后却响起呵斥声,王大花回头看去,过来的是两个日本兵,警察立即唯唯诺诺,追着刚才已经放行的人,让他们重新开包接受检查。

“这干啥这是,吐噜反账的……”众人不满,却无济于事。

一个日本兵朝着王大花走过来,王大花脸色蜡黄,警察在日本兵的指点下,围着驴细细打量,王大花心虚地挡着警察的视线:“兄弟,我这……都是破烂货……”

“八嘎!”日本兵冲着王大花舞舞扎扎。

警察说:“你不要命了,太君发火了!”

王大花心想这下完了,这戏匣子是值钱玩意儿,要是被日本人发现,非拿走不可,这可怎么办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从桥上过来两辆汽车。汽车停下,下来的居然是王大花在路上碰到过的青木正二和那个就知道鞠躬的秋子小姐。王大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朝着秋子喊了起来,秋子看到王大花很是惊喜,颠着小碎步跑过来,看看王大花,又看看钢蛋,对王大花叽哩哇啦说了一堆。王大花一头雾水,一个劲儿地点头笑着。正在检查的警察和日本兵早就停止了动作,疑惑地看着王大花和秋子。

青木正二走过来。王大花紧张极了,却故作平静,对日本兵指了下青木正二,说:“太君他们在路上都检查过了。要是不嫌麻烦,你就再查查,查查放心。”

青木正二笑笑,朝日本兵摆了下手,日本兵和警察退下,秋子又对着王大花说了一通什么,青木正二对王大花说:“秋子小姐问,用不用捎你一程?”

“不用不用,我还有这头畜生,不能丢了它啊。”王大花拍打着身后的毛驴。

不用青木正二翻译,秋子已经明白了王大花的意思,她笑吟吟地与王大花道了别。

大连三面环海,此时,在日本侵略者的占领下,已经被叫作了关东州的大连俨然成了一座海上孤岛。古城墙像一个巨大的围栏,把孤岛死死箍住。

过了城子瞳,就是关东州的地界了。

正是晌午,四处都弥漫着饭食的诱惑,又饥又饿的王大花娘儿俩循着一阵阵顺风刮来的饭香找过去,找到一个卖汤面的摊点,只见一个大遮阳棚下,吃客正挤在几张简易桌子前喝着汤面。王大花给钢蛋要了碗面条,又将自带的饼子掰得一块块的,丢进盛面条的碗里,拴在不远处的毛驴正在啃着地上的青草。

钢蛋三口两口喝光了碗里的汤,摊主见状,端着一瓢汤过来,给钢蛋的碗里加汤,他看见王大花身旁放着的筐子,提醒道:“你这东西个头挺大,进城可得小心喽。”

“我都过了关卡了。”

“这几天,小日本和二鬼子一天到晚在街上驱溜,看着有拿大件东西的,就搜个底朝天,也不知道是要搜啥玩意儿,你这东西太招眼。”

王大花点头,从面摊出来,她四下张望了一通,让钢蛋守着毛驴在山下等着,自己背着筐上了就近的山坡,找了个不起眼的山洞,把东西藏了进去,再用碎石和干草把洞口堵好。

王大花下了山坡,却不见了钢蛋,毛驴也不见了,原来的地方,只留下毛驴屙的一坨屎。王大花慌了神,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她边哭喊着钢蛋,边顺着毛驴的蹄印找去,一路边喊边叫地找着,终于在一家驴肉包子铺门前看见了正在抹眼泪的钢蛋。钢蛋几乎哭成了泪人儿,冲着包子铺里面直喊:“还我家的驴,还我家的驴!”钢蛋一见王大花,哭得更凶了。

王大花看到包子铺的院子里,一张新鲜的驴皮挂在树上,一只龇牙咧嘴的大黄狗蹲在院子里,见王大花靠近院子,大黄狗瞪着两眼冲着王大花娘儿俩开始狂叫起来。饭店的老板从院子里出来,不耐烦地斥责:“这孩子咋回事,客人都不乐意了。再说我这驴不是花钱买的吗?钱都让你爹拿走了,你咋还在这儿哭啊叫啊的?”

王大花冲上去骂道:“俺啥时候把驴卖给你了?你凭啥杀俺家的驴?你是小鬼子啊,还是二鬼子?怎么开始欺负咱老百姓了?你还是人吗?”

老板疑惑地看着她,说:“怎么,孩子他爹把驴卖给我的啊,难道是……”老板装二虎(大连话),看王大花不依不饶的,只好拿出一个大洋递给王大花。

王大花一看,一个大洋怎么能买一头毛驴!就坐在地上撒泼道:“你们欺负孤儿寡母,抢我们的驴,你们这个黑心店!谁吃了我家的毛驴,就烂到舌头根,让他不得好死!”

王大花的骂声,传进了店里,这让一位正在吃着刚刚出锅的一盘浇驴肉的食客停下了欢快的咀嚼。这个人叫邵登年,是大连商会的副会长,一辈子就好吃浇驴肉。说到这浇驴肉,可有讲究了,必须用活驴烹制,先是把驴捆得不能动弹,然后食客想吃驴身上的哪块肉,手一指,厨子就把哪块的皮剥下,露出血淋淋的鲜肉,用木勺舀起提前煮好一直不断火的热气腾腾咕嘟滚开的老汤,去浇那块鲜肉,反复多次,直到滚烫的老汤汁把驴身上的肉浇熟,再一片片地割下来,装盘,上菜,蘸上小料或者配上各种小菜吃,驴肉又鲜嫩又可口,这样的驴肉才吃得地道有味。

王大花在外面粗门大嗓地一阵乱骂,把正在店里吃饭的邵先生给骂得没有了品尝的兴致,他疑惑地问伙计:“怎么?你们抢了人家的驴?”

伙计说:“邵先生,听说你要来吃驴肉,我们知道你嘴刁,可是店里没有,就找人去收了一头,哪知道……”

邵先生放下筷子,有些不悦地说:“你们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坏我邵登年的名声!”邵登年掏出一沓钱,甩在了桌子上,“赶紧赔人家驴钱去!”

“一头驴也不能出双份钱哪。”

邵登年火了:“你们这样行事,那以后谁还敢来?再来几次,我邵登年就成了大连街天字一号的大浑蛋啦!”说完,起身从后门离开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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