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找不到,谁也脱不了干系!”此时,关东州厅警防课的代课长焦作愚正在组织开会,讨论搜寻电台的事。青木正二部长刚从花园口回来,一回来就下了死命令:“谁要查获电台,就升谁的职。”

散会时,焦作愚从会议室出来,孙世奇小心地陪在一侧,说:“课长,你讲得太好了。”“讲得好不如做得好。”焦作愚放慢脚步,“这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我们警防课有人能破获这部电台,课里那个空缺的主任位置,就非他莫属了。你呀,也要加把劲儿。”焦作愚摆摆手说。

“请课长放心,我一定竭力而为,不让课长失望。”

“纠正一下,是代课长,替代的代,不是课长。”焦作愚认真更正。

孙世奇为焦作愚抱不平:“北条少佐是挂着课长的名,可他回日本都大半年了,连个影子都见不到,整个厅里谁不知道,警防课能有今天可是您在操劳。”

“还是谦虚点好,在日本人手下当差,咱们都得识趣点。干着课长的活儿,我也是副课长,倘若这点自知之明丢了,我就该滚蛋了。”焦作愚看看手表,“我出去一下,回头你把会议记录整理一份给我。”

焦作愚从警察部大院坐车出来的时候,王大花正在警察部门外和守卫的在纠缠,守卫的看她一个脏乎乎的农村妇女,还拉着个半大小子,说什么也不让她进来,王大花就大声和守卫嚷嚷,守卫恼了,拔枪顶在王大花的脑门上。

焦作愚示意司机把车停下,他摇下车窗,探头出来呵斥守卫:“大白天掏枪,就不怕走了火,惊了关州厅的长官?”

“报告焦课长,这个村妇要闯进去找孙世奇,说是他家亲戚。”

焦作愚疑惑地看着王大花:“你是孙世奇什么亲戚?”

“我是孙世奇他大姨姐,刚从花园口来。”王大花知道能坐上“鳖盖子车”的,一准是大官,她赔着小心,对焦作愚鞠了一躬。

焦作愚下车,打量着王大花身上带着的包裹,再看看钢蛋:“花园口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吧?”

钢蛋突然哭起来:“我爹死了……”

“你们是来投亲戚的吧?”焦作愚问。

钢蛋插嘴说:“我娘给三姨夫带了戏匣子!”

“戏匣子?”焦作愚看着王大花,又看看王大花身上的包袱,问,“在哪儿?”

王大花一听这人对自己的“戏匣子”关心起来,便起了提防之心:“你这人,赶上查户口了,真是的……”王大花说着,拉着钢蛋要走。

“你这不是要找孙世奇吗?这可是日本人的衙门,我不问清楚了,怎么给你找?”焦作愚赶紧劝住大花。

“我们不找了。”王大花拉着钢蛋,匆匆走开。

“一个乡下老娘儿们,哪来的收音机?”焦作愚坐在车上,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他立即命令随从董兴跟着这对母子。

焦作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转身回到办公室,让人把孙世奇的档案拿给自己。

王大花没见上孙世奇,就坐上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去了王三花的家里。头一回坐电车的钢蛋兴奋不已,仰着脖子好奇地盯着挂在车顶上的“大辫子”问东问西,王大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着,满脑子都是即将寄人篱下的酸楚。王大花更没有察觉的是,这一路上,有个叫董兴的男人都一直尾随着她,随时打算对她背在身上的包裹下手。

下了电车,在一处偏僻的胡同里,董兴终于下了手,只是让董兴没有想到的是,他遇上了一个舍命不舍财的女人,死死拉着包袱不放手,大呼小叫着喊救命。僵持中,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巡警跑来,董兴只得罢手,匆匆跑开。巡警听说王大花来自花园口,去的是孙世奇家,显然有了兴致,不光殷勤地把王大花母子送到了孙世奇家门口,还主动告诉王大花,他是主管这一片的巡警,姓李,往后就叫他李巡警就行。王大花感激地道着谢,心里却想,这一准儿是个势利眼的巡警,一听说是孙世奇家的亲戚,才会这么看人下菜碟。看来,在关东州厅当官就是好,往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们娘儿俩了。只是,王大花心里又有点隐隐的不安,毕竟在关东州厅里干活的人是给日本人做事的,这么算来,自己岂不也成了汉奸的家属?

王三花的家境不错,虽然是住在大杂院里,但自家门前的花草修剪得像模像样,有点大户人家的样子。王三花的儿子金宝比钢蛋小一岁,两个孩子一见如故,拉牵着手跑出去玩了。

没了孩子在跟前,王大花和王三花两姐妹也能放肆地抱头痛哭了,王大花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倾诉,而王三花也是多年没见到姐姐了,姐妹俩哭够了,又手拉手地拉起了家常,毕竟是亲姐妹,有着说不完的话。

“唉,三花,你才不大点儿就离开花园口了。你看看现在,都成城里人了,穿的戴的就是不一样。”王大花用泪水未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王三花。王三花身着一件素色土布旗袍,露出一小段脚腕儿,王大花觉得妹妹是越端详越好看。

天快黑了,王三花说孙世奇快回来了,她想到孙世奇向来看不起大姐夫唐全礼,就叮嘱王大花千万别跟孙世奇说唐全礼的事,他胆小,更怕事。

王大花理解妹妹的一番苦心。

孙世奇回家了,他刚进门,王三花就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刚提到王大花几个字,孙世奇就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来了,让她赶紧走!”

“我姐大老远跑来,连顿饭还没吃!”王三花不满。

“你不撵她走,小鬼子就得把咱全家撵到阴曹地府去!你知道吗?你大姐夫是共产党!”

王三花没想到孙世奇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再隐瞒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不过,还是想把事态化小,轻描淡写地说:“不会吧?大姐说,大姐夫是叫小鬼子害死的。”

“我今天看的官文,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唐全礼是共产党,你说能是假的吗?”孙世奇一边洗手,一边说。

这时,王大花进来:“他三姨夫,你下班了。”

“大姐来啦。”孙世奇不冷不热地说。

“我带了个稀罕物,本来就是给你的,可一时,没敢往城里拿……”王大花讨好地说。

“什么稀罕物?”孙世奇有点好奇。

“戏匣子。”

“戏匣子?你从哪儿弄的这个东西?”孙世奇疑惑着。

“从哪儿弄的,你就别问了。我这个戏匣子跟花园口那个刘署长的那个,还不大一样,是绿色的,上面有好多按钮,还有洋文。”王大花边比画边说。

“你说的戏匣子,是不是还有根线?”孙世奇紧张地问,他已经猜到了王大花所说的戏匣子很可能就是电台,这事一旦泄露出去被日本人知道了,她王大花没命活不说,他孙世奇全家的性命,也会被拖拉到阎王殿里去。

“还是三妹夫见过世面,没见到东西都知道长成啥样儿。”王大花故作神秘地说,“你说,这稀罕东西是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我可听说了,这玩意儿能抵上我好几个鱼锅饼子店。”

孙世奇脸色大变:“都谁知道这个……戏匣子?”

“要说谁知道嘛……”王大花看出孙世奇的异样表情,有点迟疑,“在你们衙门口……”“啊?你还去了厅里?”孙世奇瞪大了眼睛,“谁看见你了?”

王大花嗫嚅着:“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个头不高,一脸笑面,像……像个笑面虎。”孙世奇脸色蜡黄。

王大花忙安慰着孙世奇:“没事的,他三姨夫,在花园口我也见过世面,啥样人我没看过?他一撅腚我就知道他要拉啥屎。那个人一说话,我就觉着没安好心眼儿,放心吧,我没给你丢人。”

“你没丢人,你是让我丢命!”孙世奇气急败坏地吼道。

王大花不以为然,一个戏匣子是金贵了点,也不至于就像妹夫说的,能要了他的命吧。莫不是这孙世奇要赶他们娘儿俩走,绕着弯子说话?既然这样,那自己再留下来也就没啥意思了,王大花刚要说她和钢蛋这就走,外面响起王三花的声音:“世奇,来客啦!”

孙世奇朝窗外望去,大惊。

院子里站着的,居然是焦作愚。

王大花也望向窗外,惊讶地说:“就是他,跟我说话的就是这个笑面虎……”

孙世奇慌张地叮嘱王大花:“记住,想要命,就别提那戏匣子……”回头指了下立柜上的收音机,“就说这个是你送来的。”

王大花一头雾水:“我那个比这个好看多啦,还是新的。”

孙世奇气呼呼地一挥手:“你还想要命,就照我的话说。”

不等王大花进一步把孙世奇的话理清脉络,焦作愚已经进了屋,孙世奇一边招呼着焦世愚,一边朝不知所措的王大花使着眼色,让她出去,王大花直愣愣地朝焦作愚笑了下,想往外走,焦作愚却堵住了王大花:“你是世奇的大姨姐吧?那我也该叫一声大姐。”

王大花连忙摆手:“那可不敢。”

焦作愚不接王大花的话,自顾自地问:“大姐是从花园口来的吧?”

孙世奇往椅子上让着焦作愚:“课长,您快坐。”

焦作愚继续看着王大花道:“花园口可是兵家必争的宝地,往远了说,当年,李世民征辽,就是从花园口登陆的。稍近点儿,这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时候,日本人也是从花园口登陆的。花园口的风水好啊。”

王大花摇了摇头说:“有啥好的?李世民登陆那会儿算宝地,小日本一登陆,再好的风水也完蛋啦。”

孙世奇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焦作愚摆手制止了孙世奇:“别出去说就是了。”

孙世奇指着王大花叫道:“净胡说八道,要不是课长仁慈,你都够枪毙的格啦!”

王大花欲辩驳,却又忍住了。

焦作愚笑了笑:“大姐是实在人,她说的话,也是我们这些还残存了一点良心的中国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大姐真是巾帼豪杰呀,我等男人都自愧不如。”

王大花尴尬地赔着笑:“你是啥意思,我听不懂。”

焦作愚的目光落在柜上的收音机上,走上前说:“哟,这可是稀罕物……”他打量着收音机,“这得不少钱吧?”

孙世奇说:“我大姨姐在花园口做个小买卖……”回头朝王大花示意,让她走开。

王大花朝外走,焦作愚回头:“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呀,这厅上的人想要去买,也得有个条子吧。”

王大花壮着胆,说:“花园口不归大连管,这是从我家那儿买的,要是课长稀罕,我再买个送给你。”

焦作愚摆手:“大姐买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王大花说:“当然不能白要,你要是能给我们家三妹夫提个官当当,就能要。”

孙世奇喝住:“大姐,你别瞎胡乱说话行不行?”

焦作愚面露严肃:“买官卖官的都是昏官,你看我像是个卖官的官吗?”他看了眼孙世奇,“小孙,你说呢?”

孙世奇忙说:“当然不是,课长可是难得的清官。”回头对王大花说,“大姐,你忙去吧,我跟课长说点公事。”

王大花却不理会,看着焦作愚说:“我能看出来,课长不是个一般人儿。”

焦作愚一怔,有了兴趣,盯着王大花问:“大姐说说看,我怎么个不一般?”

王大花说:“课长是多大的官我弄不清楚,可一准儿是比我们家三妹夫官大。这么大个官,没事儿能来手底下人家里坐坐,这得是多么没架子的官呀。用句戏文里的词儿,这叫皇恩浩荡呀!”

焦作愚笑着,看着孙世奇:“大姐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我可是有点听不出来了。”孙世奇忙说:“她不会说话,课长您千万别介意。”

焦作愚摆手道:“你说得不对,大姐说话,可是滴水不漏。”

王大花上前说:“课长这是取笑我了,我一个乡下老娘儿们,会说啥话?”

焦作愚指了下收音机:“知道走亲戚送这个,你这乡下女人就了不得。”

“你咋老说这个戏匣子呀,要是焦课长稀罕,我回头真给你送一台。”王大花说得很认真。

焦作愚摆手道:“这是金贵东西,不便宜的。”

“这有啥?我那鱼锅饼子店虽说不是日进斗金,可小钱也没有断过,别说给自家三妹夫买个戏匣子,就是在大连街上买个小洋楼,也没啥了不得!”

孙世奇哀求着王大花:“大姐,课长找我有正事呢!”

焦作愚说:“小孙,我没什么事,就是路过,过来看看你跟大姐。”然后指指王大花,“大姐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听。”

王大花说:“既然喜欢听,那咱就好好唠扯唠扯。这都赶上饭口了,你也别走了,我炖个鱼锅饼子,你也尝尝我这个乡下女人的手艺。要是你不嫌弃,我还能陪你喝两盅。”

孙世奇无奈:“课长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能稀罕你做的大饼子?”

王大花不爱听了,说:“三妹夫,你这话说的就不对,老王家的鱼锅饼子,那也是花园口的名吃,多少达官显贵为这一口吃的,还专门跑到店里去哪。”

孙世奇还要说什么,焦作愚拦下:“小孙,大姐这手艺,我还真想尝一尝,你就算成全我吧。”

“课长,”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董兴跑进来,“课长,青木部长找您去开会!”

送走了焦作愚,孙世奇舒了口气,王大花却有些遗憾,她是真想帮孙世奇做点事,让焦作愚对自己的手艺留个念想,也能对孙世奇好一点。

“可惜了,怪他没有这个口头福。”孙世奇阴阳怪气地说。

坐在车上,焦作愚的脑子里还在过着王大花的影子,董兴问他有没有什么收获,焦作愚不语,他的心里已经认定,王大花说的所谓戏匣子,很可能就是日本人疯了一样要找的电台。焦作愚分析,如果电台真让这个女人带进了城,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交给孙世奇,孙世奇拿着电台跑到青木正二那里领赏;另一种可能是,共产党已经抢先一步把电台拿到手里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他相信,最迟今晚,电台就能浮出水面。他转过脸对董兴说:“小董,今晚该你出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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