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西边的乡间别墅几乎被云杉和冷杉遮挡住,树上厚厚的积雪因前夜转暖而稍稍融化。水滴沿着松针缓缓坠下,车道旁高高堆起的积雪融化后,形成一道道小细流流淌而出,使车道的柏油路面呈现出暗沉的光泽。
在别墅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苏联总统和军队总指挥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正穿上一件浆硬的白色单袖片衬衫和带有柔和条纹的单排扣海军羊毛西装,这些衣服都是由他在库图佐夫斯基大街的裁缝亲手缝制的。他从一些真丝领带中挑选出一条特别的皮围巾,黑色打底,上面是花纹般的红色涡纹图案设计,这是他经常在重要场合佩戴的一条围巾。
戈尔巴乔夫身材不高,长着一双迷人的淡褐色眼睛和银色的头发,很早以前,他的发际线就后退了,露出额头上的紫色胎记。这天早晨,戈尔巴乔夫有些疲惫,因为宿醉感到有点难受。他头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现在有感染流感的先兆。他作为总统的工作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但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逗留了很久,莫斯科的警察局局长阿卡迪·穆拉切夫突然打电话来祝他好运,于是两人约在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追忆往事。在戈尔巴乔夫统治的最后时刻,很少有人会费心做这样的事了,于是,一时兴起之下,他邀请了自己以前的政敌穆拉切夫来陪他喝一两杯白兰地。苏联的最后一任总统将核提箱放在桌上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竭力想给他的来访者留下一个印象,即他在对苏联进行改革的探索中没有犯任何错误。苏联的解体不是他的过错。[1]
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在克里姆林宫停留到深夜已是常事。经常要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他才能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睡觉前,他会习惯性地和妻子赖莎在夜色中散步。当他们沿着别墅周围的小道闲步时,他会告诉赖莎这一天中发生的事情。他对赖莎毫无隐瞒。他曾公开承认与妻子讨论国事,一度引起俄罗斯人的流言飞语。戈尔巴乔夫将世界上重量级的政治家列为自己的朋友,但他真正亲密无间的盟友是他三十八年来的伴侣和知音。用戈尔巴乔夫的话说,他们“经常为对方的成功高兴,也常常为对方的失败感到痛苦,仿佛感同身受”。[2]
早上用完早餐后—冬天通常是谷类食物,由他们的佣人舒拉送到楼上的起居室,舒拉按照赖莎对所有女佣人的要求带着头巾,也没有化妆—总统穿过走廊来到藏书室,书室里一排排玻璃书架几乎触及天花板。在书架中间的空隙,放着一幅装裱过的赖莎的黑白照片,这是戈尔巴乔夫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当时赖莎还是莫斯科大学一名相当质朴的学生。还有他父亲谢尔盖的一张照片,身穿一件简洁的军用短上衣,佩戴有三枚奖章和两枚因在伟大卫国战争中抵御纳粹德国而获得的红星勋章。另外一幅珍贵的圣像,是俄罗斯东正教会大牧首阿列克谢二世在3月份赠予戈尔巴乔夫的六十岁生日礼物。这些照片和圣像将在戈尔巴乔夫一家离开时被小心打包好。
藏书室外面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书房,里面有一张卡累利阿桦木做的桌子,桌上有几部白色电话和一部红色电话,红色电话上面盖着透明的罩子—这部电话是国家出现紧急情况时拨打的热线,别墅的清洁人员不得触碰。赖莎近来发现自己非常害怕这些电话的响声,“就像是打破平静夜晚的枪炮声”,它们带来的都是“绝望的大喊大叫、恳求、苦难,有时甚至是死亡”。[3]
五十九岁的赖莎娇小迷人,在她身上也可以看出这段时间的政治剧变对她产生的压力。用她的话说,就是考验了她的精神、心智和毅力,给她带来了难以治愈的头痛和无法入眠的夜晚。在8月份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未遂政变期间,她因为中风而急剧衰弱,从那以后,她的健康状况一直很差。中风影响了她的言语能力和右臂的行动。从她曾经白皙的肌肤上出现的皱纹可以看出,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的声望一天天下降带给她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