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1)

出了饭馆,太阳就挂在头顶,这是夏天最难耐的时刻,热气,在狭窄的街巷上空蒸腾。远处,那些挡住了视线的山崖闪着白光。也不知是什么虫子,四面八方都有嗡嗡声,还有飘上飘下的飞絮,这一切都让张雨荷感到憋气。她加快步子,出了县城。

出了县城,一片寂静。眼前是被灼热的阳光照耀的田野,绿色的庄稼在轻轻摇动。抬头望去,高远处有轮廓朦胧的云彩,悠闲地飘浮于天空。迎面也终于有了风,吹到脸上是热的。张雨荷知道只有走进大山深处或爬到山巅,夏日的炎热,才能消褪。

经过狱中的劳动改造,加之从前是体育爱好者,张雨荷的腿力不错,整天价在大山里上上下下打几个来回,也不觉得有多累。今天,吃了那多美食,人该有更好的精神,更好的体力才对。邪了,情况恰恰相反:被撑大的肚子直往下坠,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两腿非但抬不起来,连走路都气喘了。张雨荷意识到,这是“撑”的!这不由得让她想起父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几个掉队的红军战士,经过无数的饥寒和日夜的寻找,他们终于追上了部队。热心善良的炊事员,拿出刚做好的饭菜,请他们好好吃上一顿。个个狼吞虎咽,争先恐后,一碗接一碗。哪知细成麻绳般的肠子,承受不起这顿寻常饭菜而裂断,他们没有死于数日的饥饿,而死于一顿饱餐。想到这里,张雨荷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万一撑死了怎么办?那还不如枪毙呢,像巫丽雪。她越想越害怕,生出一种恐惧感。宗教是把恐惧提升到空前的高度,让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显示出自己的卑微。现在,张雨荷的恐惧是坠落到空前的低度,而且表现出的卑微竟是那样地难以启齿。她不再想了,觉得必须拿出赴死的精神,强迫自己向前走。

已近黄昏,天空中青蓝色、金黄色、紫红色的阳光,透过层层云彩,一道一道投射过来,如织锦般斑斓,似闪电般炫目。张雨荷知道最美的东西,往往消失得最快。果然,没过多久,眼看着气象万千的晚霞,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天际。高原是一片墨绿幽蓝,迎面吹来的风,也有了凉意。尽管两腿发软,全身像是快要散架,但有一点,在她是明确的:必须走回监狱!这时,监狱二字变得无比亲切。

吃晚饭的时候,艰难行走的张雨荷,终于到了女犯中队的大门口。这个劳改队是她年轻生命中最痛恨的地方,可是当她高喊“报告司务长,张雨荷回来了”的一刻,她觉得这个地方是她的家。

陈司务长看她一身的疲惫,笑着说:“看你样子,像是得病了。”

张雨荷不敢讲,自己没病,是吃多了。把公事和代乳粉交代清楚了,回到监舍。

苏润葭是第一个盘问她的人:“你怎么啦?脸色不大对呀。”

“我没事,就是吃多了点。”

“走了那么多山路,还没消化掉?你大概不是吃多了点,是吃得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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