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家庭与新女性(1)

张爱玲在其散文作品中,屡次提及姑姑张茂渊,甚至比对其母黄素琼的提及次数还要多。姑姑对张爱玲潜移默化的影响从此可见一斑。张爱玲曾描述过姑姑对自己的指摘,说母亲黄素琼身上的傲骨和雅韵不知怎地竟没有被爱玲继承,又说她似乎长了一副俗媚的骨头,意指她的言行举止多少沾染上了父亲和周遭环境的俗气。殊不知,正是这俗气,才造就出一代文学典范那贴近市井、贴近世俗人情的极致描绘。

无疑,母亲和姑姑是新时代的新女性。仿佛含苞待放的睡莲,悠悠然静卧在黛绿色的池水里,虽闲适却极不自在,因为它们的叶瓣,早就向往着和风细雨的滋润,和阳光的爱抚。天空中似交叠着两片不同色彩的云,一面是阴霾,一面是雨后彩虹映衬下的清丽脱俗的秀色。女人的呼吸伴随着芳草的馨香,渴望而焦急。封建世家大族的宅邸,仿佛一个氤氲密闭的暗室,怎能令人不萌发冲出去的热情和信念?

可叹的是,突破旧生活束缚的反叛者,女性似乎占了很大一部分。文艺作品中,也经常会以女性作为主人公,体现她们那甚至高于男性的纯然的觉悟和决然的反叛精神。可喜的是,在张爱玲的家庭中,就有这样两位杰出的女性。

世俗者眼中,嫂子跟小姑的相处,总有一丝不甚和谐的因子隐匿其中,仿佛簸箕里乳白色的大米掺杂着几粒异色的沙子,虽可以拣出来,却因碍眼而给人留下不快的印象。可是在这个家庭中,嫂子跟小姑之间,仿佛惺惺相惜般默契和共融,她们同样地难以忍受作为封建遗老遗少的张廷重的荒唐和自私自利。男人,俨然成了旧习俗、旧制度的顽固守卫者,而女人们,早已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日子。如果说嫂子黄素琼的出走,是因为家庭生活的极度不幸使然,那么小姑的出洋留学,不吝是一种彻底的反叛和同封建家庭决裂的勇气使然。

母亲黄素琼,在无法释怀的悲恸的泪水中登上了前往欧洲的轮船,陪伴她的,还有张爱玲的姑姑。依稀斑驳的老照片上,可以看到两个戴着眼镜的,文气十足的年轻女性,每人都用一只手拉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宛若布娃娃般快乐的神情,仿佛置身于幸福之海。妈妈和姑姑足以构成童年梦幻海洋中的远帆,带着梦想漂泊在绚丽的洋面。可是背叛意味着撇下家中富足安逸的生活,撇下幼小的子女,忍受亲情离散的孤苦和辛酸。于小姑张茂渊而言,这一切似乎会淡薄一些,仿佛迷雾遮挡下的苍莽的桦树林,隔着幽暗和朦胧,还能嗅到或触及远山的绵延起伏带给人的诗画般的希冀。可是对母亲黄素琼来说,这一切只是一个逃避的筹码,只是对极度不幸福的家庭生活和丈夫情感背叛的逃离和报复。

姑姑张茂渊,被后人称作极品剩女的,七十八岁嫁给自己二十几岁时的初恋对象的,传奇般的、谜一样的女子,是同张爱玲一起生活时间很长的一个亲戚。八十五岁高龄时的张茂渊,曾以书信的方式向宋淇索要张爱玲的地址。字里行间,透出的是对远在天涯的在世的唯一张姓亲人的眷恋和思念。她的内心犹如被岁月的风销蚀的沙漠中的巨大岩石一般,变得风化了,柔软细腻了。此刻的她,只有似曾相识的怀旧追忆萦绕在心头,而摒弃了青年时代那一种旁人难以揣摩的孤高个性。

旅欧时的张茂渊,结识初恋情人李开弟,也曾有过软语温存的瞬间,也曾有过海誓山盟的光阴,可是造物弄人,尘缘易逝,李开弟早已在家中定有婚约,仿佛贴了售罄标签的商品,纵然再好,无奈已有了主顾。时间的无涯的荒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那抹机缘,是不愿眷顾带着少女般憧憬的张茂渊的。秋风中披上的风衣,寂寞闲暇时诵读的诗歌,都仅止于是一片片回忆的云,镶嵌在记忆的匣里,时而打开,时而闭合,除了断断续续的幸福片段萦绕在屋梁之外,却不曾有过远方的信鸽随秋风寄过来的缠绵的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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