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家庭与新女性(2)

如果说初恋埋葬了张茂渊的信念,才使她守着几乎终身的孤寂而迟迟未嫁,难免有那么一丝牵强。因为宿命的根芽不可能只有一处根须在汲取赖以生长的雨露。可是,却为何偏偏在七十八岁时,再一次遇到梦里千回百转却佳音难觅的那段旷世情缘呢?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在张茂渊同爱人李开弟身上,似乎有着近乎完美的体现。就像一池子盛放的牡丹花,那种妖娆的、千姿百态的对永恒的诠释,确切地体现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曼妙和缠绵。

由于同父亲的决裂,张爱玲曾投奔母亲和姑姑。姑姑倒是全然接受了她,却接受不了弟弟张子静。破碎家庭的男孩,往往比女孩更敏感和脆弱,张子静那水汪汪的似含着泪的大眼睛,似乎都没有打动姑姑的心弦,令她用一丝女性的同情心来抚慰侄子幼小的、受伤的心灵。张子静并没有责怪姑姑什么,多年以后还是想去看她,却不敢想,也不敢付诸行动。可见那份疏远和敬畏掺杂在一起的繁复心绪。姑姑何以对侄儿如此冷淡?难道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不顾亲情、趋炎附势的哥哥的影子么?当初哥哥张廷重和自己,是一个娘生的一奶同胞,但究其实他们上面还有一个宛若父亲般的大哥。家道败落、父母亦已离世之后,家中资财是由这位长兄代为保管的。直到张廷重另立门户,娶了黄素琼之后,分家大战才就此展开。由于财产分配的不公,张廷重和张茂渊兄妹,曾和同父异母的大哥张志潜对簿公堂。怎奈张廷重中途倒戈,受继母拉拢而着实让妹妹张茂渊吃了一个大亏。张茂渊从此决意同哥哥疏离,并且表明自己“讨厌张家的人”。连亲哥哥尚且如此,何况别人?这个大家族,于她而言,已经不存多少人情味了。

有人说,张茂渊受到的伤害,远较《红楼梦》里的惜春为多。因为她对家庭、对兄长,原本是有千般眷念和依赖的,却在成年之后,承受这样的被亲情离弃的切肤之痛,俨然一个人性自私的受害者。哥哥的背信弃义,同哥哥的腐朽糜烂的生活状态一样,不值丝毫留恋忍耐、抑或同情。也许正因如此,她与侄儿便像凭空增添了几许隔膜一般,并不亲近。

她对张爱玲倒不至于此,可也似乎少了些热的气息,多了几分冷的味道。她的家,虽是张爱玲从1937到1952年一直的寓所,但却是完整得经不起张爱玲跌跌撞撞的“破坏”的场所。显然,这里没有家的亲切和熟悉感。自小伴着她长大的那些雕梁画栋,片瓦屋檐,只能被封锁在如雨丝般细长的记忆里,真真切切,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使那个家就如同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熟悉,父亲和继母的恶毒,实在是再陌生不过。如同一个赤裸裸的人站在天地之间,头顶挂着炫目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炙着荒凉的脊背、无意义的人生。姑姑的家,即使打破玻璃的代价是鲜血直流,终究这伤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换一块新的玻璃,以维持这个并不熟悉的家的完整无瑕。即使这样,又能作何选择?毕竟还是要在尘世的一隅固执地生活下去,偶尔听到姑姑在就寝前说上一句“视睡如归”之类颇具个性的辞令,或者瞥一眼她对文人的厌烦所留下的那微蹙的眉头,或者欣赏她把唯一的因过于不好而卖不出去才没被当掉的披霞搭在身上,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却仍然不知到底该如何搭配才穿得出去时的兴致。这一切都恍如一梦,在姑姑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显得如此真切而细腻,耐人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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