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经历(4)

开始抄家的是我们“黑字兵”,又被称为“黑老保”,属于保守派。“黑字兵”以“红五类”自居,但还是以所谓“革干”(革命干部)、“革军”(革命军人)子女居多,也最活跃。其标准形象是带军便帽,穿一身旧军装,外扎军腰带,左胳膊上箍着袖章,上面“红卫兵”三字是黑颜色的,寓意为烈士鲜血写成。要打人时就解下军腰带,抡起来没头没脸地抽。若是皮带扣朝外,抽到头上必是血肉模糊。运动初期抄家是以所谓“破四旧”、查抄枪支电台“变天账”等反动物品名义展开的,对象是被认定为阶级敌人的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分子,以及历次运动中被揪出来的人,名堂五花八门。在学校里,抄家对象就是父母属于这些人的同学。这个标准十分荒唐,比方说地主、富农出身的同学,他们父母最晚也是从新中国成立时就在城市里谋生的了,却还得依照祖籍地祖父辈的个人成分确定他们的家庭出身。我们班里同学这一时期被抄家的至少有四位,我参加了抄张念泉、韩桂英同学家的行动。

张念泉同学的家,完全是由本班同学去抄的。他家并不属于“黑五类”,只是他父亲中学毕业后留校任用,抗战初随济南各中学撤退到四川绵阳编入国立六中,抗战后返回济南,分派到某学校教书,算是在旧政权公立机构里工作过,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就凭这一点他家怎么会被抄的。

自上初中以来,我与张念泉的关系一直不错,去他家抄家,心里着实抹不开面子。即使如此,张念泉也没流露半点儿反抗、不满的情绪,还得配合着搬家具查看后面或底下藏没藏东西,有没有暗洞。我们照着电影《地道战》里的情节,拿棍子戳地(听声音),敲到他家堂屋,硬说八仙桌下有洞,怀疑底下埋了枪、电台。张念泉说没有,我们哪里肯信,就在他家桌子下面挖,挖了有小半米深,自然是什么也没挖着,一个个没劲了,就不了了之了。从张念泉家里没抄到任何所谓“反动罪证”,连属于“四旧”的物件及金银、存折也没有,现金不过五六十元,他家就是一户再寻常不过的挣工资过日子、“撑不着也饿不死”的普通市民。

韩桂英家住舜井街南段路西一个院落的三间西屋,抄家时她不在,只她母亲在家。当天我们在她家也没抄出什么东西,就要结束时,一个外班的同学手里拿的棍子不小心拨拉到了挂在堂屋正中墙上的毛泽东相框。相框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那个同学当时还有点儿惶恐——户主再反动,你也不能把他家里毛主席像砸了啊。他像是掩饰似的,赶紧蹲下,清理碎玻璃,打算把里面毛主席像取出。就在他把毛主席像往外拿的时候,发现了后面藏的蒋介石相片。

蒋的相片共 32张,比现在 5吋彩照小些,有戎装照,也有便服照,码了 4沓,夹在毛主席像与相框背板之间。那时代只是电影里才有一闪而过的蒋的形象,我们也不真切地清楚蒋的形象,因而也很好奇,拥到一起,都想仔细瞧瞧蒋究竟是什么模样。但相片立即被高年级的红卫兵收走了,说是(反动的东西)不能扩散。不管怎么说,这下无意当中坐实了,韩桂英家成反革命了,罪大了去了。

韩桂英她母亲立时就挨了打,被扇了耳光,拳打脚踢。原本抄家都要结束了,这下大家又来了劲,重新把她家翻了个遍,并且这次就没个好了,看什么不顺眼,啪嚓就给摔了。我也顺着那个思路看别的相框后面有没有东西,将墙上大概是韩桂英奶奶的一位老太太的相框,一棍子砸下来摔碎了,在相片后面露出来 4沓 10元面值的现金,数了数一共是 200块,被我们抄走了。韩桂英家院内有一口井,全院住户都打井里的水吃。我们问韩桂英母亲里面藏没藏枪?藏没藏电台?她母亲嗫嚅着说没有。我们自然是不信,却也根本不用脑子想想,枪支电台泡在水里算个什么保存法!找了长竹竿往井底扒拉,院里其他住户也不敢多说话,任由我们折腾。可除了一只掉了底的铁筲(水桶),什么也没捞上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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