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随便哪个学生在校园里遇见“牛鬼蛇神”,都可以任意呵斥,老师们没有一点儿尊严,斯文扫地。一次,我遇到了毕德质老师,想起听说《牛鬼蛇神之歌》是他作词谱曲的事,觉得好玩儿,便喝令他停下唱了一遍才放他走。还有一次,看到毕老师与另外几位“牛鬼蛇神”排着队不知到哪里去,又喝令他们必须边唱边走,一直到他们走远。有哲人曾说过: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可当年哪里讲这些,“亲不亲阶级分”,“好人打坏人,活该!”阶级敌人根本不被当作人,可以任人侮辱,没有谁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愿不愿这样被人作践,愿不愿家人看到自己被人糟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在我20岁之前,还真没有听说过。
1966年盛夏以后,揪斗对象早已不限于原来党支部抛出来的几位“牛鬼蛇神”。“大民主”之下,表面上凡还没有被认定为敌人的人都可以写周围任何人的大字报,揭发任何哪怕道听途说的“问题”,但任何人第二天也可能就是那个被莫须有的罪名击倒的人。发生在教我们图画的胡熹和老师身上的事,就是一个例子。胡老师是在我们学校教了一辈子美术课的老先生,有同学的父辈都是胡老师的学生。他年长而和气,永远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就这么一位老先生,突然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说成是国民党,且反动透顶,妄想变天复辟,证据就在他的画中,说是他的画里有“反动标语”,打倒谁谁,谁谁万岁,与我们平常喊的口号正好相反。于是,他的画被挂满了校园,要大家从中搜寻罪证。我也曾傻乎乎参与了这事,声称从他的一张漫画中找到了36条“反动标语”!胡老师的漫画非常简洁,往往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图景。可正是这样简洁画中的横、竖、斜线条,被说成不同字的不同笔画,被分析为构成这个那个字,进而又组成为一句句口号。36句口号,又不能记(你记到纸上岂不变成了你写的反动口号!),一会儿就搞混了,也就报个数字。回想起来尤其可笑的是,在我和其他许多同学想象出的反动口号中,竟然有“打倒毛主席”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完全不合乎常识!他既然恨你,怎么会以职务衔名相称?!这些个如今看来无比荒诞的事,那时大家却都深信不疑。仔细考究下来,这做法好像也还不是一中师生的发明。记得那之前不久,有报道北京批判某画家就曾用过这类构陷手段,我们只是跟风而已。
我校朱琳副校长,是一位资格老却似乎不受重用的干部,因而在“文革”初也被抛了出来,可却抓不到她什么重要把柄,于是扣个“三反分子”大帽子,一直就是劳改,在风头最劲的那轮批斗中,反倒没遭大罪。1967年春,学校组织在千佛山下果园里劳动,也就是拔拔草什么的。我不知动了哪根筋,忽然就有了嘿唬(吓唬,训斥)她的想法,走到朱校长跟前,直呼其名:“朱琳,你为什么反党?”朱校长说:“我不反党!”我用当年最无理、最蛮横、最常见的口吻质问她:“你不反党,为什么被揪出来了?!”朱校长转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说:“你们还小,不懂,等长大了就明白了。”我觉得她太不拿我当回事儿,朝她吼道:“你不老实!小心点儿!”其实已是色厉内荏了。朱校长头也没抬,不卑不亢地说:“我认识你爸爸、妈妈。 ”真的假的?反正这下轮到我不自在了,谁让我自讨没趣呢!只得讪讪地走了。多年后回忆起这一段,我想,朱校长说不定还记得这一出呢,这应该是朱校长落难中一段出彩的插曲。
抄同学家
进入 8月,整个社会上都乱了,院西大街(今泉城路)芙蓉街口上古旧书店门前,在马路中央堆起了一米多高的线装书焚烧,过往车辆都得绕着走;大明湖北极阁里的元代泥塑、千佛山上的隋代造像等等,都被砸毁;街头商铺的老牌匾全部被砸,有些道路、商场也被改了名;所有绾髻的老太太,几天时间都剪成了短发;留长辫的姑娘,也都剪成了短发或短辫;里弄闾巷时常弥漫着焦煳味道,那是有人家在偷偷地烧旧书或者怕给自己带来厄运的物件……就在这时,从北京刮来了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