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疯狂的下午。从校外传来消息说,宣武区的红卫兵去抄一个老地主的家,老地主居然把红卫兵打了!
这消息像烧红的烙铁,引燃了红卫兵愤怒的情绪。他们立即把劳改队的老师集合在礼堂前。
我远远地站着,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当第一个劳改队的老师走到两列红卫兵之间时,我看到两边的皮带举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所有的劳改队员,我们曾经的老师们,都要从这个此起彼伏的皮带长阵中走过!
我听到老师们的惨叫,也看到鲜血从他们的头上流下。
后来,在食堂里听说,有劳改队老师吃饭时,额头的鲜血还滴到米汤里。
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我的感受,只是此刻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身体还在发抖,泪水喷涌而出。晚饭后,红卫兵们押着劳改队去劳动。也许是因为他们打人打累了吧,但也许是我自己想要表现革命,所以我也跟在了队伍后面。天上下着小雨,我打了伞。不知道是谁塞给我一条军用皮带,拿着它我抖了几下,觉得沉甸甸的。手里有了这个家伙,心里似乎又期待又害怕。红卫兵将劳改队赶到两座宿舍楼之间的草地上,让他们在树下拔草。他们当中有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的校长,有教导主任,有出身不好或特务嫌疑或参加过三青团的任课老师,还有曾经教给我们如何洗澡的生活老师。天黑下来,雨下大了。我看不清楚老师们的面孔,只能从他们淋湿的后背上隐约看出男女。他们一声不吭地拔着草,我们不时地叫喊着:“快点儿,不许偷懒,好好改造!”
有个女老师可能是太累了,刚想站起来,就被红卫兵一皮带抽下去:“想偷懒啊!”
我站在旁边,竟也跟着扬起了手里的皮带:“你还不低头认罪!”
皮带好像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
我低头看看老师,她没有回头,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只记得当时我很害怕老师听出是我的声音,但又希望红卫兵能看见我的“革命”行动。不过,我真的没有勇气再次举起皮带,我希望快点儿结束,快点儿走开,再也不要这样面对老师,哪怕他们是所谓的“阶级敌人”!
周末回到家中,我对父亲说起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用的是什么语气。肯定不是自责,我那时没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是自豪吧,因为心里还是害怕的。也许那时我用了一种冷漠的语气,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仿佛在说一件本来就应该发生的、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