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性想象里的中国腔调(2)

有趣的是,那“妖艳邪恶”的东方女人杜兰朵却犹如西方女人附体,居然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自由”宣言,“我不是残酷。我只要求自由生活。我只要求不隶属别人。这种权力即便是最下贱的人,也在母胎里就赋有的,我作为女皇要捍卫它。我看到整个亚细亚,妇女都受到歧视和奴役。我要为受苦的同性,对傲慢的男子报复,他们除了粗贱之外,比纤弱的妇女别无优越。造物主给了我理智和敏慧。作为我保卫自由的武器”。嗜血的蛇蝎女人喊出了最不嗜血的人权宣言,而且还追问“美色一定要成为某个人的掠夺物吗”,语调未免有些文绉绉,却真实展示出东方女人对西方心灵的向往。

这种女性解放豪言出自“嗜血美人”之口,不由让人顿生疑窦,这真是个中国女人吗?细想下来,那东方蛇蝎美女附体说出了这番惊世骇俗之语,不过是借胎生子的伎俩而已,与她的蛇蝎本性无关。想想看,就是那被德国人操过的“国母”都有可能觉得终于被“杜兰朵”式的“解放”幸运浸润过一次,东方的启蒙岂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仔细想来,对性感蛇蝎女人的想象在西人的叙述中代表着一种腔调,类似的腔调弥漫在他们的各类作品之中。张爱玲对这种腔调有十分细腻贴切的描写,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她揶揄了一把那“装扮给洋人看的中国”:“炉台上陈列着翡翠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张大春认为只有阅尽世情的张爱玲才有资格发出这般调侃。在另一段中,张爱玲描写了一个拥有“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的外国老太太,表示她的“东方”就全部在这里了,之后,又说到“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如果要稍微过度诠释一下,这脚踩暗花的动作不妨视为对西人雾里看花收藏中国的另一类揶揄,因为中国人的脚下反而踩不到那洋人踏勘中国的步点。

其实,对西方想象中国的种种,大可以调侃戏谑,但不必较真儿和过度反应。因为西人眼中的东方不过是老太太收藏的小金佛,封闭在自己记忆的玻璃壁龛里,只供私人静静观赏,描述这类记忆的腔调才是美的。换言之,如果给她一个真实的中国,或者让她听到那真实中国的腔调,她反而会觉得别扭,至少是不习惯的。

史景迁说过一句俏皮话,十七世纪初一些有关中国的非常难懂的书比雪茄还叫卖,可见欧洲对中国兴趣之大。然而且慢,如果我们无端为此自恋起来,那可就真是让西人见笑了。一个例子是,中国作为时髦的文化商品在欧洲被教会和反教会的人一起吆喝叫卖过,但目的却截然相反,死缠争斗的双方却都没觉得有啥不妥。由于中国的历史太悠久,欧洲不可能将它纳入《圣经》的真理结构中加以合理叙述,克服这个威胁的方法却有些出人意料,恰恰是通过美化中国的途径而达到的。据说当年利玛窦荣归故里,手稿被朋友金尼阁编辑发行,不出所料成了畅销书,可奇怪的是,里面却删掉了利玛窦对中国所做的坦率批评,因为利玛窦的著作是用拉丁文写成,出版必须经过教会许可,而天主教会正在试图募集更多的钱财,以便派遣传教士前往中国。要想从人们那儿募集各种资助,就必须把中国描述成美丽动人的国度,而有意遮蔽其丑陋之一面。利玛窦揭露晚明阴暗面的内容显然不合时宜。他们宁可看到一个想象中的“美丽中国”,而不愿意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原来教会也如此这般见钱眼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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