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台湾作家三毛,在她的名篇《撒哈拉的故事》有一段提到粉丝,她可爱的丈夫荷西问她,粉丝是什么。她回答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这个天真的荷西也就真的相信了。这美好的说法,也令我心动不已。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对台湾那些流行的作家还是颇为不屑的,但这段文字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描写。可见食欲影响了我的文学审美。当然后来有人考证,三毛笔下那个率性天真的荷西也许是不存在的,他只活在三毛的想象当中,但谁计较这些呢。我也只记得那片下在鸡汤里的“春雨”,就已经感受到了文字给生活带来的安慰。据说,日本人将“粉丝”就叫做春雨。
粉丝这个东西,似乎是家庭饭菜永远的后备力量,几乎总是以下在各种剩汤里的形式出现。过去的家庭,鸡汤、红烧肉之类的算是大菜,每次上桌,就要计划着分成几顿吃的,等到实质的内容消灭得差不多的时候,只剩下那碗意犹未尽的鲜汤。最完满的方式,就是在鲜汤里再加一把粉丝进去,这样又成了滋味十足的一个菜。
粉丝的好处是荤素不忌,红汤白汤总适宜。比如是鸡汤,下完粉丝烧好再撒点青蒜花上桌,另备一个酱油碗,用我们这里特产的白酱油,洒点胡椒粉,拍一两个大蒜头进去,用筷子挑起老长的粉丝放在酱油碗里蘸下,再拖进嘴里,并不停深吸,才将长长的一筷子粉丝吃进嘴里。虽然略为狼狈,但这个过程还是无比快意。假如是红烧肉的汤,粉丝则别有风味,将粉丝全拖到饭上,肉汤的汁渗透到饭里,粉丝吃完,再扒一口饭,味道好极了。假如还能在这碗红烧粉丝中发现上顿打扫不干净遗漏下来的块把肉,也许是小小的一块肉丝,那状态,用悲喜交加形容也不为过。悲的是,一顿大肉的一餐已成往事,此顿只能以肉味佐饭,喜的是肉味之余,还有如浮光掠影一片肉,多么不易。往昔的生活,于物资匮乏中,有不断的惊喜,以一碗剩汤下点粉丝,就觉得有荤菜在继续,而今,只怕这碗剩汤早给倒进下水道了。
我爷爷最喜欢吃粉丝汤,早晨起来,将水煮开,放入粉丝,再打一个荷包蛋。另准备一只大碗,挑一筷子荤油,倒点白酱油,洒上胡椒粉和葱花,最后将下好的粉丝、荷包蛋连汤带水倒在这个大碗里就成了。其实也就和下阳春面差不多,但粉丝别有滋味,又不如面条那么实在。早晨吃上一碗,也不足以影响中午的胃口。后来,报纸上说,粉丝这东西,含铅量高,老年人不宜多吃,容易得老年痴呆症云云。我三妈是做护士的,极力反对爷爷再吃粉丝。但爷爷到73岁的时候去世,逝前,思维清晰,并不见这辈子吃粉丝给他带来过什么影响。
爷爷一辈子过得不太顺遂。比如,他明明是1949年前就参加工作了,后来为表示与新中国同生,就将工作时间写在1949年,结果最后只能算是退休而不是离休,工资比同工龄的人少了一大截;比如,晚年以后,只是做个前列腺的小手术,就因为医疗事故给做了两次,生生将一个好身体折腾到行动不便。本来以他的资格住好房子不成问题,但他却发扬风格一辈子让过无数的房子,最后还是为房子的问题生了许多闲气。他生病的那段时间,家里开始翻修房子,特地为他修了个卫生间(以前老房子都是公共厕所)。忍受了几个月灰土嘈杂的爷爷,竣工那天还是很开心的,和工人们吃竣工饭,还喝了一杯白酒,而后由家人扶着,去院子里看新建的卫生间,高兴得直点头,大家看着也高兴,觉得这些日子没白辛苦。没想到第二天,爷爷就旧疾突发,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