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戏剧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彩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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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在峡谷里安顿下来后,很快就会从亚纱那里收到母亲的“红皮箱”。然而,亚纱却在“穴居人”的成员面前说是不用着急研究皮箱中的内容,只是把我在大约四十年前寄给她的“水死小说”序章的草稿及其相关资料返还给我。那时,亚纱正和母亲一起生活。她表示,在我将要带回东京去的“红皮箱”里,有一些她为纪念母亲而需要复印的东西。
打开收下的纸袋一看,只见远远少于我记忆中的分量。几种文学草稿另作别论,依照小说形式而整理的部分不足二十页的四百字稿纸,处于刚刚誊清序章起始部分的阶段。当年我便把这些东西寄给了母亲,为了寻找将小说从这里发展下去的资料,便嘱托母亲,如果她存有朋友和熟人们寄给父亲的信函类,或是父亲为写回信而起草的底稿,则请她让我阅览这些资料。纸袋里还有被归整到“红皮箱”里的我的信函,这些信函用橡皮圈扎在一起,当年是我直接寄给亚纱的,用以宣泄我的愤怒,因为家母扣留“水死小说”草稿且不告诉我任何有关资料。于是我在信里表示,我撤回自己的请求,寄去的草稿即便烧掉也无妨。既然家母的态度是这样,那么我就不使用任何资料,还要把小说的叙述者与自己割裂开来,以精神病医院收治的三十来岁的男人胡说的妄想为故事而写下去。在那个故事里,父亲不是水死,而是遭到枪击而死。由于这与事实不符,你也就无法将这个故事当作以家父为原型的小说而阻止出版了吧。然而我所描述的,却是家父精神层面的真实。我就用那样一部作品取代“水死小说”,以《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之题名发表在文艺杂志上了。其后便是要不要出版单行本的交涉,我与家母(还有亚纱)之间的(用其后我们的说法则是)“断绝关系”持续了数年之久……
且说在“水死小说”序章的草稿里,依据写这草稿期间一直做着的梦,我记述了发生于一九四五年的那件事:
平日里由岩石隔开的浅水滩上群聚着鳉鱼的地方,此时由于发大水而成了岔河,那里漂浮着一条舢板。我从石墙的墙根下踏入昏暗的水面,趟着河水向已经上了船的父亲走去。河水竟然深至胸部,这让我为之吃惊。浸泡在冰凉河水中的胸部皮肤,呈横线状粘附上漂浮着的带有芒刺的草籽或是羽虱什么的,传来阵阵刺痛。我顾不上拨开这些东西,只是用胸部分开河水向前趟去。洪水发出轰响。
时至深夜,雨水停歇下来,从云缝中显露出来的满月,映照出舢板尾部父亲那笔直的脊背。唯有脑袋,却猛然垂在胸前。在他的对面,宛若小山一般奔流而下的河水反映着光亮。挣扎着趟到舢板边时,便在推动舢板的同时翻滚到父亲身边。我按照头脑中不断反复着的顺序和步骤分开水流向前方趟去,估算着自己胸部与舢板之间那淤滞着的水面的距离。
由岩石形成的岔河往这边流淌,父亲先行乘上停靠在岔河里的舢板,用缆绳固定在石墙上的一长串球根木桶顺着岩石忽上忽下地漂浮不定。缠绕在固定于石墙中的金属构件上的缆绳已经松弛,我想把这缆绳绷紧,正要转到那里去的时候,却觉察到身后有动静而扭头向后看去,只见船头已冲入急流的舢板被猛然冲走,身着国民服(〖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按照当局相关规定,在日本曾被广泛穿用的、近似于军服的男式服装)的父亲翻倒在船舱里。在他的身旁,面向这边的古义死死抓住舢板的船帮,脸上显现出某种表情。水流这时冲得我站立不稳,我便拽住那连接着球根木桶的长绳。
我已经淡忘了曾在四十多年前的草稿上写下、现在也还在梦中生动出现的古义那个梦境。而且,我还研究了谙熟于心的、那个梦境(虽说是同一个梦,却也因我做梦时的身体状况而有所差异)临近结束时的场景,再次断定每次做梦时,总会看到梦境中的古义显现出某种表情。
我开始把将夫提出的、既是普通人物又是超越性存在之古义的意义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我嘱托亚纱,除了需要送到松山复印的“红皮箱”中的资料外,把这份草稿的影印本也一并交给将夫。
其后第三周,两个年轻人驾驶箱形客货两用车把将夫和髫发子送到我这里,同车到来的亚纱向我介绍了他们,我因那两个年轻人身穿的花哨套装而不知所措,据说那些年轻人随后还有“营业”活动。连接本州的大桥开通后,宇和岛为关西地区开车前来的客人设置了年轻艺人表演的会场。毋宁说,这对搭档叫做“助君&格君” (〖注〗助君和格君都是《水户黄门》故事中随同水户藩主德川光国四处巡游的家臣)的艺名正是冲着这个而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