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北淡线(3)

于是我们最喜欢跳上火车,一直往后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一节车厢,在车厢末端有一个小小的车门,把它打开,风便呼啸着一下子狂灌进来。在门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台,才不到五十厘米深,三边围着铁栏杆。我们在平台上坐下来,也不怕弄脏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风中乱舞,我把它夹入两腿的中间,坐在火车的尾巴,然后把一双穿着白袜和白鞋的脚,伸出平台之外。望出去,一条黑色的铁轨就在我的脚底下,当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时候,铁轨好像也就跟着激动了起来,化成了一条黑色的粗蛇,剧烈地左右扭摆,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愤怒地追赶起这一列火车,好像要一口把我的双脚吞掉似的。

我们瞪着那一条铁轨,一条生气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绵延到了天边,不禁惊骇得笑了,然后迎着风,便哗啦啦地对着铁轨唱起歌来,不成曲调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咙都沙哑了,反正除了铁轨以外,也没有人听得到,我们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会害怕。

不知为了什么,我们老喜欢拣冬日的黄昏跑去淡水,而那时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海风扑在脸上一点也不舒服,又冷,又腻,又咸。但这或许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原来,我们在夏日也去海边的,只是明媚的艳阳、穿着泳装嬉戏的人群和闪闪发光的沙滩,却全都被我给遗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萧条无人的沙地和数不尽的招潮蟹,在我的脑海中磨灭不去。我闻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北淡线,在年少轻狂的欢笑之下,仿佛更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伤。

*

就像许多台北长大的孩子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海,是在淡水的沙仑海水浴场。大海,从此不再是书上的彩色图片,或是一个个黑色铅字堆砌起来的符号,它开始在我的面前真实地流动起来,有了呼吸,有了气味,有了温度,有了湿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在沙仑,没有美丽的银色沙滩,没有蔚蓝的大海,也没有雪白的浪花,就连洁净的贝壳和鹅卵石都没有,这里的大海和我们从故事书或电影上看到都不一样。也或许,它并不算是真正的大海,淡水河在这一带出台湾海峡,而留下了三面黑色的沙丘和泥浊的咸水,所以那儿的浪也并不算大,它哗啦啦地时而涨上来,时而又神秘地往后退,没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么远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静,波澜不惊,但规律地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之间,却又暗藏着可怕的漩涡,骇人地,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发出嗡嗡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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