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沉到沙仑的海水里,你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这里的海水多半是黯淡的,就算夏天的阳光照射下来,也无法把它穿透,反倒是会把所有的光芒都吸收掉了似的,只留下来一股郁郁的黑。那黑,却自有一种奇特的魅惑力,它吸引着我拉起裙角,一直要往大海深处走去,直到海水淹没了我的膝盖,一下子忽而涌上来,打湿了我的腰。海边的风凄厉地刮起我的头发。我仿佛看到一八八四年秋天的早晨,法国军队就是在这儿登陆,和清军发生一场激烈的血战,潮汐的巨大落差把他们全都卷落到海里。我浑身又湿又冷,两条手臂都在发抖,却忍不住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就在那混浊不清的海水之中,似乎躲着一双手,它抓紧了我的脚踝,一直把我往那片神秘的大海拖去。我被魇住了。
十七岁的我们,确实是被那片大海魇住了。几乎每个礼拜,我们都要从北投跳上火车,一路沿着淡水河,经过那时才刚落成不久的鲜红色关渡大桥,经过河边绵延不断的茂密红树林,往沙仑那黑色的怀抱里跑。尤其是到了秋天的末尾,我们从淡水一路晃到淡海,而那时的海水浴场已关闭了,海边一个人都没有,冷得人头皮发麻。我们绕过沙仑的正门口,沿着一排铁丝网,向左走到尽头靠近沙丘的地方,那里的网不知被谁剪出来一块小小的缺口,正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我们从洞口钻进去,穿过林投和黄槿,一边跑一边把鞋子脱下来,打赤脚,在冰凉的沙滩上狂奔起来,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比赛看谁最先跑到海水里。而那时的沙滩上也还全是密密麻麻的招潮蟹,伸出泛红的大螯,我们一跑过去,它们全唰的一下躲进了小小的洞里。洞口堆着可爱的沙土——在这一片看似死寂的黑色沙滩上,居然也蠢动着无数不安的生命。
当黑夜来临,我们把零用钱全掏出来,凑在一起向小贩买了上千元的烟火,立意要给十七岁的自己一个最美丽的沙仑之夜。我们点起了火把,宛如祭司一般鱼贯地走上那一道如今已然坍塌的木头平台,一直走到海的中央。黑色的海与黑色的天在眼前流成浑沌一片,天地鸿蒙,泯灭了所有的疆界,只把我们包围在正中央。我们在平台尽头蹲下来,放烟火,高空中炸出来一朵又一朵巨大灿烂的火花,而我们仰起头望着,被震呆了也震哑了,却忽然兴起一股莫名的悲壮,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青春的脸庞上全挂满了泪,连天地也要为之颤动。就在那一刻,苦涩的海水、咸湿的海风,一波波从黑暗中哗然涌来,如泣如诉,也仿佛填满了我们心底说不出口的虚无与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