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执著,又相信感情的穿透的力量,乃至获得了一种亲切感、相通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翼而有通,身体是不自由的,行动是不自由的,然而心灵的力量与情感的力量是可以穿透的。“昨夜星辰……”这一首《无题》是六首中最亲切的,除结尾两句“嗟余……”发嗟叹之情以外,通篇似乎是写十分美好的回忆。“蜡照半笼……”“麝熏微度……”“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都写出了这种情感的穿透的渗透的力量,锁也锁不住,深藏也可以汲出来。“贾氏”“宓妃”典亦是讲此。“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希望仍存,春心未泯。虽然另一首诗说“更隔蓬山一万重”,总的情感仍然是“矛盾的统一”。这么,是“一万重”,阻而又隔,那么,是“无多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一点通”与“语未通”,“无多路”与“一万重”,“月光寒”与“春酒暖”,“金烬暗”与“石榴红”,“去绝踪”与“待好风”,乃至“菱枝弱”与“桂叶香”,这种远与近,隔与通,冷与暖的心情,互相矛盾而又互相统一在诗人的内心世界、诗艺世界里。
以上说的是诗人提供的材料。读义山诗,也许更有兴趣的是看看他没有提供的是什么。他写下了什么是重要的,他没有写下的就更重要。善哉海明威之比喻也,文学作品如冰山,八分之一露出来了,八分之七隐藏在海水的下面。那八分之七又是什么呢?
没有提供确定的主体与客体。如果是抒情,总要有“抒情主人公”,如果是赠答、送别、悼亡、相思、嘲谑……总要有诗的主体与诗的对象,但这些诗没有。“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是诗人的自思自叹?是诗人设想他所思念的一位女子的寂寞心绪,还是“晓镜”句写一位女子(“云鬓”嘛),“夜吟”句写诗人自己(“吟”当是吟诗喽)?同样,“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也是没有人称的,是写自己思念别人——我念她或他,还是她(他)在思念自己?互相思念?一般性的,普泛的,人类性宇宙性的思念之情?也许写作动机缘起很明确具体,那不是我辈考证得出来的;反正写出来成了“无头公案”,也就成了“多头公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