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宝玉的会见
林黛玉见仆役婆子丫头,见贾母,见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见迎春探春惜春,见王熙凤,至贾赦府第,至“正内堂”,至贾政“三间小正房”,至贾母后院用饭……全部以黛玉视角来写,唯独宝玉一来,向贾母请安、见王夫人、换了冠带以后,视角转换,变成以宝玉的眼光写他与黛玉初次见面的感受了。
黛玉一见宝玉便吃了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宝玉“看罢”黛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种写有情人初遇便“一见如故”“似曾相逢”,今天看来不足为奇。唯黛玉是一见便惊,宝玉是“看罢”方笑,黛玉惊在心里,宝玉说到口上,这就看出既相通相印相合又相区别来了。有性别的区别也有性格的区别。黛玉更富于最初的直觉也更为这种初次见面的冲击所震动,所以是“一惊”。宝玉相对来说就天真乃至憨厚多了,且又自恃在贾府中的得宠地位,所以童言无忌,童眼无忌,不但要细细地打量黛玉,而且要看罢而笑,不但要笑,而且要立即发表感想声明。跟着感觉走,宝玉是无惊无虑的。
自幼时读《红楼梦》,最感兴趣的是宝玉黛玉见面时宝玉摔玉的情节。既有趣又纳闷,开头儿还好好的,而且一见面宝玉就给黛玉起表字,引经据典,善砍能抡,好不得意快意!怎么紧接着问玉,而且“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而且边摔边骂,吓得全家震恐,而贾母胡乱搪塞哄慰几句以后,“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别论”。纯粹是来得突兀,去得秃瘪,晴天霹雳,雷声大雨点无,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可讲。
没有道理可讲却又觉得写得好,不俗,宝玉黛玉一见面就那么心与心相通相撞,电光石火迸发,灵魂深处闻惊雷。这是深情的一狂一摔。这又是不祥的一狂一摔。快乐的相见中出现了突然的狂摔,很像是歌剧序曲中突然楔入的一个不谐和音,预兆着全剧悲惨的结局。在爱情的神秘、喜悦、温馨,青春的得意、坦诚、吸引,相逢的激动、珍贵、信任之中,响起的这摔玉的自恨自狂,预兆了有情人终于生离死别的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