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由于宝玉的“痴呆”,由于他对异性、对美、对可爱的黛玉的无条件认同、无条件趋向,因而对自己多余的劳什子(也有点弗洛伊德呢)恨其有而愿其无,恨不得与黛王成为一样的人,按照黛玉的模子来要求自己?也许这是由于宝玉的任性,“人来疯”,既有贾母又有袭人在自己身边,又来了这样一个美妙的少女亲戚黛玉,由兴奋而躁狂,由躁狂而胡闹起来,就像一个受宠的幼儿从托儿所接到家里,反而大哭大闹一样?也许这是宝玉对于黛玉的独特的好感、贴近感的下意识流露,见到自己心爱的人,感到莫名的欣慰、熨贴的同时,又立即感到了内在的慌乱、颤抖、痛苦,甚至急于在心爱的人面前出傻相说傻话做傻事,至少是要立即引起黛玉对自己,对自己的性格和内在苦闷(虽然又奢侈又娇惯又神气)的注意和同情?也许这是一个象征性的宣告,摔玉是要摔掉宝玉的富贵而又糜烂的家世背景,摔掉宝玉的娇惯而又孤独的特殊地位与特殊生活方式?在第七回宝玉与秦钟见面以后,宝玉不是顿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之叹吗!也许这只是个引子,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老子式的辩证法,即是在绛珠仙草“还泪”以前,先由神瑛侍者再用自己的眼泪灌溉一次,以唤起黛玉对自己的来历、对他们的非人间的宿情宿爱宿债的超验的回忆重温?也许这一切本来没有道理,这摔玉正是中国古典小说中非理性处理的滥觞?
到此为止,黛玉倒是很世故也很随俗,她回答宝玉关于“有玉没有”的问询时说:“……你那玉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都有?”多么地和平谦虚!底下是黛玉伤心,袭人解劝,已经显出黛玉的“小心眼儿”了。再出场,就是第七回的送宫花了,一接宫花,黛玉冷笑并且出言不逊:“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这种挑剔和挑衅不仅使送花的“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甚至使读者也一怔,谁得罪了黛玉了?没看出来呀!焉知道这不是因为宝玉的摔玉鼓励了黛玉的狂?而且黛玉说这话,与其说是给周瑞家的或宫花的主人薛姨妈听的,不如说是给在场的宝玉听的,你生活的不自由不顺心不舒展,我生活得同样是不自由不顺心不舒展呀!这也是共鸣哟!
正是:狂而后爱,爱便是狂,哥哥已狂,小妹焉能不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