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烂漫是一失不可复得底。自然境界,亦是一失不可复得底。一个老年人可以“返老还童”,但既是“还”童,则童对于他底意义,即与对于童者,有不同。龚定庵诗说:“百年心事归平淡,删尽蛾眉惜誓文。”此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既是“归于”平淡,则平淡对于他底意义,与对于原来即是平淡者,即有不同。此如住过高楼大厦底人,住茅茨土阶;吃过山珍海味底人,吃白菜豆腐。其所得底味道,与本来即住茅舍,咬菜根底人所得到者,自有不同。这些不同底意义,使一个已失自然境界底人,不得重回自然境界。《庄子?应帝王》说浑沌的死。死者不可复生。自然境界一失亦不可再得。
或可说:先秦底道家,所以赞美自然境界者,或并不是因为自然境界是可欲底,而是因为他们以为自然境界是人所应该有底。道家以为:“素朴而民性得矣。”人得其性,即是尽性。人尽性岂不是应该底?
于此我们说:道家所谓性,是我们所谓才,并不是我们所谓性。若就逻辑上底性说,则人之所以为人,而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觉解。在自然境界中底人,比于在别底境界中底人,固是有较低程度底觉解,然比于禽兽,还是有觉解底。我们不说禽兽的境界是自然境界,它们大概是说不到有什么境界。它们只有存在,而存在只是自然界中底事实。我们于第一章说:人应该尽心尽性。充分发展人的知觉灵明,是尽心尽性。充分发展人的知觉灵明,即是增进人的觉解。增进人的觉解,是应该底。不增进人的觉解,是不应该底。自然境界是觉解甚低底境界。因此照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说,自然境界不是人所应该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