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追问人生》自然(4)

例如我们在战时,既忧空袭,又虑前线失利。有些人可以想:狗真快乐,它吃饱睡觉,无识无知,无许多忧虑。他们对狗可以如诗人所说:“乐子之无知。”不过他们若真成了狗,则以前他们所想象底那一种乐,马上即没有了。诗人说“乐子之无知”,但是狗并不乐其无知。于其无知中,如得到乐,其乐亦决不是诗人所想象底那一种乐。“乐子之无知”,诗人在诗中如此说则可。如有人以为真是如此,则他即陷人一种思想上底混乱。有许多人赞美耕织,歌颂渔樵。耕织渔樵,或亦有其乐,但其乐决不是赞美耕织,歌颂渔樵底人,所赞美歌颂底那一种乐。庄子在濠梁上见“倏鱼从容”,以为是鱼之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吾知之濠上也。”庄子以为他自己既因观鱼之从容而乐于濠梁之上,因可知鱼亦必因此从容而乐于濠梁之下。但从容对于鱼决不能有如其对于庄子那样底意义。鱼亦或有其乐,但其乐决不是庄子所想象底那一种乐。那一种乐只是旁观者的乐,对于鱼说,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所谓高人逸士,都是这一类底旁观者。他们大都赞美自然界及自然境界。他们虽多赞美自然界,及自然境界,但他们的境界,却都不是自然境界。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可以说是天真烂漫。所谓天真烂漫,是为他底,而不是为自底,亦只能是为他底,而不能是为自底。一个人若自觉他是天真烂漫,他即不是天真烂漫。他不能对于他自己的天真烂漫有觉解。如有此觉解,他即已失去了他的天真烂漫了。常听见人说:“我是天真烂漫底。”这是一句自相矛盾底话,亦必是一句欺人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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