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所谓攘夷是《春秋》大义的说法,梁启超指出 :"吾三复《春秋》而未尝 见有此言也。吾遍读先秦两汉先师之口说,而未尝见有此言也。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 ;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他说到辨别夷和夏的标准 :"后世之号夷狄,谓其地与其种族;《春秋》之号夷狄,谓其政俗与其行事。"所以,"《春秋》之中国、夷狄,本无定名,其有夷狄之行者,虽中国也,靦然而夷狄矣 ;其无 夷狄之行者,虽夷狄也,彬然而君子矣。然则,藉曰攘夷焉云尔,其必攘其有夷狄 之行者,而不得以其号为中国而恕之,号为夷狄而弃之,昭昭然矣。"他进一步追问:"何谓夷狄之行?《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禁攻寝兵, 勤政爱民,劝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学校昌,人伦明,道路修,游民少,废疾 养,盗贼息。由乎此者,谓之中国;反乎此者,谓之夷狄。"可见,梁启超所谓夷夏, 是根据文明程度来判定的,如果中国不进步,不改革,不行新政,那么,也是有可 能变成夷狄的。至于满汉的分别,梁启超看到的是政治,而非种族。他认为,真正 能救中国的,还是政治体制的变革 ;如果不进行政治变革,推翻了满洲的专制统治, 还会有别的专制统治。
虽然章太炎很小就有了仇满、排满的意识,却也曾追随康、梁,鼓吹过维新、变法、 改良的主张。事实上,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以前,他与康、梁,特别是梁启 超,一直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在私下场合,他不仅不否认,甚至还用自己的经 历宽慰朋友 :
陶、柳二子鉴 :简阅传文,知二子昔日,曾以纪孔、保皇为职志。人 生少壮,苦不相若,而同病者亦相怜也。鄙人自十四五时,览蒋氏《东华 录》,已有逐满之志。丁酉入《时务报》馆,闻孙逸仙亦倡是说,窃幸吾 道不孤,而尚不能不迷于对山(康有为)之妄语。《訄书》中《客帝》诸篇, 即吾往岁之覆辙也。今将是书呈览。二子观之,当知生人智识程度本不相远, 初进化时,未有不经纪孔、保皇二关者,以此互印何如?章炳麟白。(《致陶亚魂、柳亚庐书》,见《章太炎政论选集》,191 页)
这里的柳亚庐,就是后来的柳亚子。而章太炎的另一位老朋友汪康年,是比 康、梁还要保守的维新派,他与汪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远远超过了梁启超。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七月十七日他写信给汪康年,汇报其近况,还谈到他与梁启超的关系 :"伯鸾(梁启超)旧怨,亦既冰释,渠于弟更谢血气用事之罪。松柏非遇霜雪,不能坚贞,斯人今日之深沉,迥异前日矣。"这里所说,显然是指 1897 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期间与梁启超等人发生的那次冲突,他说梁启超已经向他道 歉,冰释前嫌,还劝汪康年也与梁启超重修旧好:"伯鸾尝问弟曰:'穰卿果何如人?'答曰 :'洛、蜀交讧而终不倾入,章、蔡视木居士何如耶?'自是伯鸾亦念君。"(同上,93 页)此后,汪康年与梁启超恢复书信往还,正是章太炎中间撮合的结果。
实际上,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以前,革命党的势力还很薄弱,影响也很小,章太炎除了听梁启超谈论过孙中山,对革命党没有任何了解,也未和革命党中的任 何人打过交道,在他周围,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是主张变法维新的,区别只在有的激进, 有的保守而已。他的另一位好朋友宋恕(平子)就曾与他开玩笑说 :"君以一儒生, 欲覆满洲三百年帝业,云何不量力至此,得非明室遗老魂魄凭身耶。"(《自定年谱》,见《名人自述》,103 页)意思就是说,难道你被明朝遗老的魂魄附体了吗?所以他 后来也曾抱怨 :"当时对着朋友,说这逐满独立的话,总是摇头,也有说是疯癫的, 也有说是叛逆的,也有说是自取杀身之祸的。但兄弟是凭他说个疯癫,我还守我疯 癫的念头。"(《章太炎政论选集》,269 页)
如果说,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以前的章太炎,主张革命、排满的思想很少 有知音的话,那么,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的日本之行,经梁启超介绍,他开始 接触到孙中山及一班革命同志,并从他们的言论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共鸣。冯自由 记述:"己亥夏间,梁启超主办横滨《清议报》,与孙总理时相过从,遂致函邀章赴日, 谓当介绍孙某与之相见。章至东京,下榻于小石川梁寓,初以不谙日俗,误在室内 坐席无心涕唾,致为管家日妇所窃笑(时著者亦下榻梁寓,故知其详,日妇名太田, 康徒罗某之情妇也)。梁引章同访孙总理、陈少白于横滨,相与谈论救国大计,极为相得。"(《革命逸史》上册,50 页)冯自由的记述总是少不了八卦,但他所说章 太炎与孙中山的初识还是可信的。此后章太炎开始疏远梁启超,虽然梁启超为他的《訄书》原刊本写了题签,但他还是在该书出版前修改了其中的一些文章,比如《客帝》 一篇,就增加了"逐满"的内容。然而这类修改并不彻底,鲁迅先生多年之后就曾 指出 :"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满的骁将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书》的未改订本中, 还承认满人可以主中国,称为客帝,比于嬴秦的客卿。"(《病后杂谈之余》,见《鲁 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183 页)
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七月二十六日,唐才常以"保国保种"相号召,在上 海张园召开"国会",给了章太炎一个机会,他以唐才常"不当一面排满,一面勤王, 既不承认满清政府,又称拥护光绪皇帝,实属大相矛盾,决无成事之理,宣言脱社, 割辫与绝"。(《革命逸史》上册,240 页)他的《自定年谱》也记载了这件事 :"其夏,宛平不守,清太后、清主西窜长安。唐才常知时可乘也,与侨人容闳召集人士 宣言独立,然尚以勤王为名,部署徒众,欲起兵夏口。余谓才常曰:'诚欲光复汉绩, 不宜首鼠两端,自失名义。果欲勤王,则余与诸君异趣也。'因断发以示决绝。"(《自 定年谱》,见《名人自述》,103 页)不久,他撰写《解辫发》一文,在这篇文章中, 他称自己"断发易服","惟支那四百兆人,而振刷是耻者,亿不盈一",即一亿个 人里不超过一个。这在当时,的确有一种振聋发聩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