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九个性情各异、生长环境又完全不同的子女,梁启超如何实行其教育主张? 他的为父之道,又有哪些是常人所不及的呢?他在写给孩子的许多信中反复提到一 点,就是发自肺腑的、自然纯真的爱。他说 :"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 对于你们的爱情,十二分热烈。"(《际遇-梁启超家书》,157 页)这是一种博大的爱, 包容的爱。这种爱不仅惠及他的九个子女,也无私地给予女婿和儿媳。梁思成与林 徽因成婚后,他写信给二人,表达他的喜悦之情。他写道:"我以素来偏爱女孩之人, 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儿,其可爱与我原有的女儿们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极愉 快的一件事。"(同上,54 页)有一次,他读了一整天的书,晚上又喝了点儿酒,有些醉了,于是,"书也不读了,和我最爱的孩子谈谈罢",便在信里和思顺聊起了家 常,称赞女婿周希哲"勤勤恳恳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间堂堂的一个人"。(同上,115 页)他在世期间,成家的孩子只有思顺和思成,两个孩子的婚事都是他"包办"的, 对此他颇为有些自得,认为是他最成功的作为之一。在他晚年,思顺、思成、思永、 思忠、思庄都在国外,或工作,或读书,这些孩子没有不盼着他来信的,常常是两 三个礼拜接不到他的信,就撅嘴抱怨。百忙之中,给孩子们写信,也成了他的最大快乐和享受。
应该说,父母爱其子女本是天经地义的,它来自人的天性,过去讲舐犊之情,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这种爱通常容易异化为两种方式 :一种是溺爱,孩子想怎样 就怎样,要星星不给月亮,培养出来的孩子多是逆子或废物 ;另一种是棍棒之下出 孝子,恨铁不成钢,又有"打是疼,骂是爱"的说法。问题在于,用棍棒教育孩子,有成才的,也有不成才的,甚至有变得很邪恶的。近代以来,中国总是挨打,贫弱 的原因一直深挖到家庭内部,以为传统的父子关系限制了孩子的发育和成长,鼓吹 儿子造老子的反。于是,百余年来,弑父之声不绝,家教传统断裂,造成很恶劣的 影响。也有呼吁老子自觉的,要求做老子的先行解放了儿子,给儿子以自由。当时 就有人表示怀疑,"家庭革命,逆子叛弟,接踵而起,国胡不强"?(林琴南译:《孝友镜》之《译余小识》,引自《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注 14,《鲁迅全集》第一卷,142 页)搞得很热闹,怎么不见国家强大起来呢?
可见,不是这样简单。过去我们读鲁迅,得到过一种认识,以为父子关系是讲不得孝道,也讲不得养育之恩的。一讲,就没有爱了,就是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 就是重权利而轻责任、轻义务,就是利害关系、交换关系,就是"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这种认识的流行,其目的自然是要解放子女的精神和身体,造就一 代新人,却也很容易变成放任和纵容。如果说传统的溺爱是在物质方面不加限制地 满足孩子的所有要求,那么,这种标榜幼者本位、解放孩子的新式溺爱,则表现为 在精神方面,在道德教育、人格培养方面主动放弃责任。特别是"进化论"的流行, 使得很多人相信,"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 该是命令者"。(同上,136 页)这样的教育,新的一代或能成为独立、自由的人, 却也容易变成自私的人,不负责任的人,缺少社会情怀、人文情怀的人。为了孩子 能"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曾提出三点建议 :一是理解,二是指导,三是解放。时至今日,做父母的恐怕很少有人是不肯理解和解放自己儿女的,但如何 指导他们,"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 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同上),却是个老大的难题。由于"弑父"在先,文化传统被割裂,精神道德信仰陷入虚无,父母在孩子 面前基本丧失了话语权,即教育子女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完全归结为孩子的逆反心 理是不对的,是社会在推卸责任),在这种情形之下,父母作为人生第一个老师的 资格自然是形同虚设,全部让渡给只重知识教育的所谓幼教(所谓不输在起跑线上),家教传统既失,学校教育又在高考指挥棒的引领下放弃了人格培养的目标,于是, 所谓"幼者本位"发展到今天,便只剩下了子女对生活的享受,对权利的要求,没有人告诉他们、指导他们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和义务,怎样为社会和家人尽自己的 力量,怎样报答父母和社会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