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他对爱情从未上过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脚下。女人们的温顺惯坏了他,他总来得及在爱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丧失对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兴趣。他那猛烈的攻势、炽热的眼神蒙蔽了姑娘们的双眼,让她们陷入盲目,她们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懂得适时用一些对付男人的古老招数——和男人相识之前先让他们等待。
但她对他并无好感。他的盛装、名声、战场和情场上的功勋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她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仅仅是点点头作为对他处心积虑讲的笑话的回应。将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挑战,比攻克邻近的车站还要重要。
稍后他便意识到,与她的那种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渐渐消失,征服她可以成为他枪托上的新记号。她常常给他可以与她相处一整天的机会, 尽管哪怕是只相处一个小时他也会心满意足。有时就算她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对他的功勋表示怀疑,公然嘲笑他的原则,骂他冷酷,使他对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一切他都忍了下来,或者说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乐于去承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沉思,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一种无助——如何接近这个姑娘;一种后悔——对那些没有与之共度的时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惧——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这些情感纷纷萦绕脑海,挥之不去。这便是爱情。终于,她用一个标志奖赏了他——那是一枚银质的指环。
终于,他忘记了生活中没有她该如何活下去,她终于向他臣服。
一年之后萨莎出生了。就这样,这两条生命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若是你在25岁的年纪指挥一支强大无比的军队,也许你会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让地球停止自转。但剥夺别人的生命并不需要强大的实力,而他决不允许死神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的妻子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而他却无力将她拯救。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随着她的离去离他而去了。
那时萨莎也只有4岁,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后变得更为可怕空旷的隧道。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现了濒临死亡的无底深渊的感觉,她时常向下张望。在她心底的深渊,那份无以名状的伤痛愈合得十分缓慢。两三年之后,她才渐渐开始不再在梦中呼喊妈妈。
而她的父亲,直到今天仍会在梦中呼喊她母亲的名字。
* * *
也许荷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如果他文学创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现身,为何不从他未来的情人那儿着手?她用自己的美丽诱惑他,许他以激情与温存。
起初他对刻画她的线条充满了灵感,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两人间的爱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须把自己献给这位女神。
他们会将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自己的思想调整一致,让它们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他们之前曾是一个整体,注定要被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从这些早已死去的经典著作中拿来这一情节主线,荷马不认为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结局看似十分稀松平常:荷马并没有能力用墨水和纸张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就连对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与叶列娜的组合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柔情,他们相遇得太晚了,不够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在这样的年纪,人与人之间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爱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数十年间,关于爱情的所有细节已全部褪色,渐渐磨灭。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写一篇爱情小说了,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时,尼古拉被提升为列车司机,代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比先前多了近一倍,升职前他还得到几天的休假。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宣称要烤一些苹果派,还要去买香槟,顺便接孩子出来散步。
换岗之前也要将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进驾驶室中,他是未来的车长,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有他奇妙闪光的未来。因此,每当他看到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列车,心底总是涌现难以平息的愿望——坐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上,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抚摸列车的操作仪表盘,透过前玻璃看着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他总是设想着,这列车仍可以开动,仍可以运行。
仍可以倒车。人生若可以倒车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