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荷马已经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了:隧道尽头模模糊糊的街垒也好,那因扩音喇叭太旧而扭曲得似乎是熟人的声音也好。随着灯光的熄灭,全部声音也都消失了。荷马觉得自己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重犯,一个星期以后就要走上断头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突然降临的静寂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消失了。荷马不放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溶化在这宇宙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电筒,在黑暗中摸到它,颤颤巍巍地打开。晃动的光线照亮了他前面的位置——那里在几分钟之前发生了看不见的交战。距他隔岸观火的地方的30米处,隧道中断了,通道被完完全全堵死了, 像断头台上的铡刀完全放了下来一样,隧道被巨大的钢阀门完全斩断了。
他并没有听错,是有人启动了密封阀。荷马知道这个阀门,只是没料到它还能正常使用,似乎它的功能完全没有打折扣。
长年累月地从事文字工作,导致他的视力十分不好,他甚至都没能马上发现那出现在密封阀上的人影。荷马向前举着枪,退后了几步,判定那是在混乱中被搁在了挡板这边的人,然后他看清了,那是猎人。
他一动也不动。老头大汗淋漓,一瘸一拐地向队长走去,他预料生锈的密封阀上一定鲜血成河……他都差一点被刚才猛烈的机枪扫射打中了,因为刚才他们位于空旷的隧道中央,太容易被瞄准了。猎人毫发无损。他把自己残缺不全的耳朵贴在密封阀上,接收着一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荷马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问。
队长没有注意他,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但只是喃喃地说给自己听。关闭的密封阀另一侧有人在说话,猎人重复着那些人的话。几分钟过去后,他离开了密封阀,转身面向荷马。
“我们返回吧。”
“出了什么事?”荷马再次问道。
“那是一些匪徒。需要增援。”
“匪徒?”荷马惘然地重复,“我觉得,我听到了……”
“图拉站已被敌人占领了,应该夺回来。我们需要喷火器。”
“为什么非要喷火器?”荷马彻底茫然了。
“以防万一,我们先返回。”猎人站直身子,迈开步子离开了。
荷马没急忙跟上去,他仔细查看了密封阀,也贴在冰冷的密封阀上,希望自己也能听到那边的人对话的只言片语。这只是枉然:哪怕是爆炸的巨响也不可能穿透这半米厚的钢板。
荷马发现自己并不能信服猎人的话。无论占领了这个站的敌人是谁,他们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谁会仅仅为了防御两个人的进攻就将密封阀紧紧地关闭?哪个匪帮会花力气和时间跟两个武装着的外来者在边境封锁线谈判,而不是在他们一进入视野范围内就把他们射个千疮百孔?
最后还让荷马感到困惑的是,那边防战士无意间发出的那个令人惊恐不安的词——“惩罚”到底是什么意思?
* * *
萨莎的父亲曾说过,世界上没有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对他来说,这句话不是空洞的套话,也不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萨莎的父亲原来从没想过,在地铁站中当一个最年轻的指挥官不是没有好处的。
人在20岁的时候,对杀人、死亡这种事看得不能再肤浅了,整个人生犹如一场游戏,好像如果一不小心死了,还可以再玩一次一样。世界上的所有军队都被昔日的军校学生装满,这并不是偶然。但指挥成千上万沉迷在战争这个游戏里的年轻人的指挥官,一定把作战的人、战死的人仅仅看成是地图上的蓝色和红色箭头。只有那些对从躯干上扯下的腿、流出来的肠子和破裂开来的头颅麻木的人,才能指挥好军队。指挥官要果断地做出决定,是牺牲掉一个团,还是牺牲掉一个连。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带着轻蔑对待自己的敌人,也是如此对待自己,他总是希望别人对他刮目相看,挑战各种各样的任务。他并不是轻率, 但他所有的行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欠缺考虑。他聪明,努力上进,但对生活又有那么一些冷漠,他感觉不到生活的实质,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不受良心的谴责。是,他是从来没向女人和孩子开过枪,但他亲手处置过逃兵,并第一个走向了永备火力点。他对疼痛这种感觉也毫不敏感。宽泛地说,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相当冷漠。
后来,他遇到了萨莎的母亲。
她用自己那股冷漠劲儿征服了这个习惯了胜利的男人。让他拿起机枪战斗的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这便是对名利的追逐。正是这种对权力的欲望使得他又一次发起了冒险的猛攻,这一次他却长时间地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