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上三生的路,延宕了一个梦境的长度。天下至情者,莫过杜丽娘。她因一个梦死,一段情生。于是,世人皆以为这爱有起死回生之效。
相传,《牡丹亭》刚问世,有女伶商小玲在台上演出此剧,情致来时大恸于台上,一夕之间便气息全无,轰然毙命。她才是在别人的梦里流尽了自己的泪,耗干了自己的血。一定有那么倏然的一刻,她于万人中看到自己的容颜与丽娘的影合二为一。就此命绝,遁迹红尘。
更瑰丽凄艳的,是娄江上那一抹朱砂血。娄江女子俞二娘日夜读《牡丹亭》更是疯魔,她每日只生活在杜丽娘的梦中,最终断肠而死。掩卷而逝时,指尖散落的仍是那卷《牡丹亭》。
《牡丹亭》于有情人,宛如绝命词。一读情伤,二读断肠。俞二娘的一生是《牡丹亭》深情的哀歌,至情至性,最终因情而死。为丽娘的情,也为自己。汤显祖闻听她的死讯,挥泪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
画烛摇金阁,贞珠泣绣窗。
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
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同是写情,汤显祖用墨,她用血用心。她用一生为丽娘做了注,但只有上阕。因为,情可以使她死,却没能让她生。
书上的人落了地,俞二娘和商小玲便是杜丽娘在这尘世的原身。杜丽娘能因爱起死回生,那两个用心体味她的女子却往生。
汤显祖再是深情研墨,俞二娘最终香魂一去不返,没有爱情将她们救赎。他思考过这悲酸的人世吗?爱于她们,只是一场没有下文的空诺。而杜丽娘爱的,又真的是那个书生柳梦梅吗?或者,她只爱那段梦,那段梦中相会的情,那个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她爱的,只是那个懂得怜惜、给她欢爱的那个人。或者一株梅、一阵风、一场落花雨。而柳梦梅,恰是那个出现对的人。适时地出现在她梦里,适时同她欢好。他所做的最大的贡献,不过是将她从坟中救出,有了还阳的可能。将这出戏坚持从头唱到尾的,只有杜丽娘一个。一切都是随着她的心在走,柳梦梅或梅梦柳,只是她心下投射在这繁花世界的幻影。但,柳梦梅在给她一场欢爱的同时,也让她自知的美得到了托付。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对自己的容颜更有着确信与自傲。
美而不自知只是浑噩,算不得七窍玲珑。自知其美却无从怜惜,将良辰美景都变作奈何天下一道断井颓垣。如果什么也不做,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春又一春就那样过去。她不甘心。
暴殄天物,不只是被糟蹋了,生不逢其时只好成为驿外断桥边的寒梅,以寂寞开无主标榜着绝世芳姿,最后只得随辘辘车痕零落成泥。
她看在眼里,刻在心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这十六个字,开启了她一生情爱的闸门。柳梦梅平白地闯入她的生活中,闯入她的梦中。两人初次相见,皆在彼此的梦里。原来便是一个虚无的幻影,所幸后来在尘世中各有名目,这才能逐一对上,不至于落了空章。若是一切终为虚无,就得在翻开书页前做好肝肠寸断的打算。清朝有女子读《红楼梦》,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贾宝玉,为之欲死欲生。后来她的家人将书烧了,她只每日追着要回宝玉,直到人已是疯魔。
然而,书成灰,心字香烧。她不得不以生命陪葬,完成这次虚幻的邂逅。爱情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么,还是面对冷峭的死,依然有刻骨的无力?千百年中唯有一次,爱情可以起死回生,发生在杜丽娘的梦里。余下的,不过是鸳鸯头白,梧桐半死。
爱死心亦死,所以再无生还。
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幻影,永远没有落地成真的可能,思念只是悬于九天之上的一纸空文,永远得不到承诺,你可还毅然地将心交出去,给自己下半生设下沦陷的咒?
或者,期待着下一世的自己能遇见今世错过的他。《牡丹亭》在当时的出现引起轰动是必然的,在那个寂寞的年代,许多女子都有对影自怜的心思,她们恰恰在这文字中寻到了解脱。花开从来只给懂得欣赏的人看,只要轰轰烈烈地开一场,哪怕之后一夜暴雨之后被掐去了根儿、断了命也是心甘情愿。所以黛玉葬花,丽娘伤春。
现在的女子或许从来不懂那种压抑与禁锢,掌握了太多爱情的主动权,那种像飞蛾扑火一般对自由情爱的渴求便没有了。所以,又如何能够理解她的寂寞与感伤?如今,有饮水处即有《牡丹亭》。在乡野戏台上,在繁华剧院里,每时每刻,这样的爱情故事都在上演。扮演杜丽娘的人越来越多,心却越来越远。在倏然贴近人物的那一刻,情感戛然而止。
不敢贴得太近,怕伤到自己。
一切因果悲剧,皆因入戏太深。情字难解,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和盘托出。懵懂的,无觅一世;执著的,送了性命。上世痴情的,今生顿悟。只因一个“情”字,红尘全然布满华彩与疮痍。
如挂满蛛丝的荼蘼架,原本花开的年纪,最终落定一场尘埃。该来的爱总会来,哪怕生前一场空梦,死后再续云雨。有爱情解药的,便如丽娘一般起死回生。等不到爱情的,只好被钉于冷冷的棺中,随泥土尘埃渐渐腐烂。
牡丹亭上三生路,但是相思莫相负。
只愿我不曾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