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哲思(2)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我向虚空叩击了两下,叫到庄子且不要梦蝶,大鹏鸟飞向何方,南冥在哪儿,文中没有交代,《逍遥游》又怎么冒出个无何有之乡。庄周扬长一笑,南冥者,北冥者,皆虚幻也,北冥者即南冥也;来者来也,去者去也,来者即去也,飞者即不飞也,来路皆去路也。不可说,不可说。空气在积聚变幻,刹那间一场雨把来路去路遮得严严实实,庄子在雨中狂啸而歌,漫天飞舞的雨把一个人望向长天的姿态描绘得无比生动。

庄周的肢体语言在风雨中玄奥、空灵而苍凉,他的手势、脚步像绵绵不绝的雨点,和着风雨的节拍,舒展着道的韵味,偶尔望向茫茫雨丝遮挡下天空的眼神,描绘着天地间大写的“道”字,闪电闪过,照着庄子神秘的脸,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刹那穿透迷雾,骑青牛远遁的老者的目光在茫茫西域望向风雨中且啸且舞的人。雨停了,大樗树筛下的一缕星光从庄周的脸上移开,射向空濛的天空,一切都已明了。

庄子,其实我已明白。一切的奥秘尽在不可说中,这便是答案。《逍遥游》中九万里飞翔的鹏鸟是你自由不屈、惊世骇俗、飞向彼岸、寻找真我的灵性,粉墨登场的蜩与学鸠便是你尘世中负重旅行的躯体。由北冥而南冥,飞翔的过程,长风激荡,你的语言含混晦涩,却又直逼人心,你找到了其实又失去了,答案便在有无相生相灭、循环往复中,或者这不算答案,因为我们后人无法理解。

庄周,目睹这一切的你是否知道:人字,放在宇宙大背景下,该如何书写?

庄周且不要梦蝶,我的双手已合上《逍遥游》,要进入《齐物论》,在风雨中狂啸且歌并不是你的专利。昨夜我好像记得喝了一场酒,一个人喋喋不休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他说你今天会走过这条街道,会想起什么,确实如此,我总感觉有人在我附近不紧不慢地走着,当我回头时他却不见了。庄周说过,他会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甚至他把这句话郑重其事地写进《南华·齐物论》中。我想此刻他应该就在我看不见的附近看着我从街上走过。

这个时候想起《齐物论》,我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因为我现在已经回忆起昨晚跟我喝酒的人就是庄子。他落汤鸡似的从《逍遥游》回来,向我讲述了一只鲲鹏的涅槃。我问他那只鲲鹏不就是你吗,从无何有之乡又飞回原路了。他不再说话,就沿着我们喝酒的那张桌子绕圆圈,在他看来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宇宙。他嘴里念叨着:“日夜相待乎前,而不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通常我在酒酣耳热之际,是不去思考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的,我只想大声说一些平生以为荣光的事。到后来,我眼前绕来绕去的庄周便模糊了,我睡了过去,但是我没有梦见蝴蝶,那是庄子的专利,上下五千年绝无仅有的一次。

醒来时庄周昨晚嘴中的那一句话忽然鲜明地呈现在我耳边,而不知其所萌。我突然觉得悲哀,我不知道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思想从何而来,又把我引向何方。整个上午在我上街之前的一段时光,都捧着《齐物论》,我想钻进庄周描绘的世界中,在卷中我只读出两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把书本当作庄子,昨夜酒后他又从五行中遁入五行外了。我说:老兄,世人说你消极,就是从这卷《齐物论》的这些话引起的。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街上走着,我知道庄子通常会在我脑子被他的话绕来绕去绕昏的时候来见我,这样显得他深刻。

庄子果然以千里传音的方式进入我的思维。他说跟我念: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仿佛又看到一只鲲鹏在九万里长空翱翔的壮丽。这句话在声波中,像一条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长河上风卷云起的波涛,在我的脑海中荡漾开来,我说明白了。庄周冷笑,明白就是不明白。他负着双手,脚下踩起了天地乾坤。

手指的方向有多远,就是心灵的方向有多远,天地万物当发无非波动于心念。心有多宽广、博大,承载的宇宙万物就有多深远。如是也,庄子喃喃自语。一指非指,一指即心,指尖的跑马,心灵延伸的大道,如我佛所说的般若智慧。《齐物论》是你庄子式地给世人指明一条道路。而所谓的方生方死论,无非把世人对于人生最不想提起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把一切退路封死,彻底而干净。而后激起生命最大的潜能和魄力。如是尘世中人自问其心,寻找道的本体。

世人曰消极,或缘于不求甚解,或智慧不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世人笑我狂乱不羁,我笑世人看不透。消极还是积极,庄子的身影刹那间在天地中有些萧索、单薄,冷。

一指之道茫茫来,启世星光混沌开。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若人易处迷于四方,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庄周笑,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空气流过空间,你需要,我需要,但它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法。一切如此明了,但无从寻找。

齐物,庄子与我,突然想起一场睡眠。

我独自坐在电脑前,今天早上起得早,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开门时甚至感觉到空气穿越时气流像穿越河流样豁然开朗,层次分明,很舒适的一种清晨感觉。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在想空气凝固时人的强行穿越,人体受挤压时是怎样的情形。这样想的时候我对于唯物与唯心的认识便有些模糊了。

昨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本来有些倦意,后来独自躺在床上看着久违的月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身体上,情绪便有些懒洋洋的,睡眠一下子跑了,我吹着风扇。想着庄子。他曾经说过,他的师兄弟列子“曾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受到他严厉的批判。在他的眼里,这种境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毕业,还未登堂入室。我记得当时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我在胡思乱想着,慢慢进入了睡眠,好像没有梦到蝴蝶却听到几只蚊子在脸上嗡嗡叫,我想这是我的境界了。

我点击了西祠胡同再见江湖老兄的《和寒江钓之南华》,看到那句话我突然间有些忧伤了。“庄子,为什么我总感觉在缥缈的地界有你隐约的低泣,为什么泣不成声总要嘻哈成一句嘻哈之言让世人如奉纶音。”我不知道庄子有没看到这些话以及他那时的表情。他通常不请自到,神出鬼没的,他的悲伤是千年冰山下的一截寒冰,只有在十个太阳齐出、冰雪融化时,才隐隐露出一角。我回了帖。“还是我们的心在隐隐的哭泣。”心便有些失落。我等了许久,没有看到再见江湖老兄的下文。当我以接近睡眠的姿态继续等待时,庄子忽然来向我告别。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他说要去藐姑射之山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这次真的可能是永别,我说我还没跟你去梦蝶。他没有答我的话,嘴里一直重复着藐姑射这几个字。我忽然明白了,藐姑射之山的主人,是男是女不要紧,名字一定是叫言传或意会。只可言传不可意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人生便是一场千秋大梦,庄周留下这句话,飘然而去,我独自面对着虚空怔忪了许久。人生到底是只可言传不可意会,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庄子知道,我也许不知道。

庄周离去时,当时整个天地没有一丝一位圣人离开应有的预兆,或者地震,或者雷劈电闪什么的,我当时是带着兴奋的表情留意这一切的。事情发生时其实都很平静。我费了很大的脑筋想到这样一句诗:万里无云万里天。我想它应该很适合哲人离开时那种哲学的氛围,也不枉我这几天与他的相聚。庄周在原地轻盈地转身,便遁出了五行,这个过程短得只有一刹那。奇怪的是我的脑海瞬间风驰电掣、风起云涌。然后短暂平静,空中忽然传来一只美丽的蝴蝶翅膀掠过空气的咝咝声,还有蜩与学鸠的嘈杂叫声,交替起伏,我分不清哪一种声音接近庄周的本质。庄子、鹏鸟、蝴蝶、蜩与学鸠,一切仿佛都模糊了,最后还原成一个接近于“无”的原点,然后静止下来。

庄周梦蝶,还是蝴蝶梦庄周,或者庄周是蝴蝶,蝴蝶是庄周,这个答案成了个谜,庄周带走了这个谜。但他却在《齐物论》中说,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与,此之谓物化。我想他是掌握了这其中的章节,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当庄周是蝴蝶时,庄周从有无相生的道统把握了生命智慧的原则,他已了然于胸,所以他毫不掩饰地站在云雾缥缈的姑射之山俯瞰着芸芸众生。或哭或笑,一派自然。但他始终不肯明白地告诉我们其中的结窍。正如佛家云:茫茫人海,莫问前程。我想这便是答案了。

那么,就让我且去梦蝶。中国文学史上有黄粱一梦、邯郸一梦、庄周梦蝶三个著名的千秋大梦。梦里皆与人生的际遇有关,梦里演绎了人生数十年的际遇,而在现实,无论多长的梦都不会超过短短的五分钟。这个反差是生命存在与虚无的辩证。思接千载的哲思,它借给我们一双飞向远方的翅膀。在滚滚的红尘中,老祖宗留下的这么多东西,足够我们反复品味。而其中要把握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修悟心灵的通澈,如前人所言,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就是加强人的自身心灵修养,培育入世的基本防卫本领。融缩如梦。问路白云头,心安便是家。无非是我们迫切追求的幸福感。

观心自照:洞山良价禅师《我能打大鼓》偈云: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在,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知契如如。此偈如庄周之妙道,一切从自身求,外在的如禅师所譬喻的鼓声,也是因缘合成,不是来自鼓槌、鼓皮、鼓木,也非来自人手,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禅、道、法无不如此,不说破,留余地、留空间,生活便会豁然提升境界,而到“不攻自破”之境了。远处相对于近处而存在,人生因为流动有了诗意的色彩,有了活力四射的光泽,当远方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存在于心灵蓦然回首的家园。如果没有了远方,家园就失去了远距离俯瞰的视野;而有了远方,家园就成为我们心目中反复膜拜的圣地。我们往往为自己的婚姻、家庭、爱情、亲情、友情设下太多人为的僵化的绳索,这是我们觉得幸福感距离自己如此遥远的原因。当现实的枯燥乏味与理想脱节时,我们要记住,活着,在远方与家园之中的行走,是从心灵上获得安宁开始,而得到解脱。心安即是家,是现代人心灵幸福感获得的必然课题,也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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