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哲思(1)

◆ 千年的哲思

这是我与庄子的一个秘密。

在饭桌上想起庄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庄子,那时我在吃午饭,吃饭的地点在单位八楼的食堂。正午的阳光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落地窗玻璃。当它穿越这一层障碍抵达我的身体时,我并不觉得非常热。我顺便往窗外看了一眼,计算着光线到达身在八楼的我与照在街上人群的时间是否有略微的差别。当时我想如果我能精确地估计出这一分别,那么我便是哲人了。这样想的时候庄子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的表情很悠淡,我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的神色融化了阳光,还是阳光本身便是他生命的底色。他站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中间隔着虚无的空气。他问我我们之间的这层空间究竟是空气的成分多些,还是阳光的成分多些,这样的距离究竟是远还是近?我想在饭桌上想起他本身便有些荒谬,何况面对着桌上一条被筷子拉扯得面目全非的鱼,几块狼藉的肉骨头,还有些汤汁,而去讨论这些形而上虚无缥缈的东西,未免有些奢侈。我把我的想法如数告诉了他,他说他当年跟惠子这个杂七夹八的家伙也是在一次饭后闲逛,在濠上讨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绕来绕去的话题。他说形而上学的道体论其实很简单,都是从吃饭睡觉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延伸至对天道的看法,他著名的“庄周梦蝶论”也是从一场睡眠中完成对于生命托体物化的思考而流传于世。

我说你笔下的这些濠水之鱼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哪个成分多些,你使它们一夜间成为世人注目的主角,在你同惠子同道这场著名的辩论之前鱼儿是鱼儿,辩论之后好像鱼儿不是鱼儿,而是庄周标识的鱼儿。你与惠子同道不是鱼,在濠鱼面前公然谈论它们快乐不快乐,惠子的鱼与庄周的鱼究竟谁更快乐?我不是庄周,不是惠子,不是濠鱼,更隔着上下几千年的时空,不知道你们谈论它们,濠鱼心中愿不愿意?

庄子笑,他说我在睡觉时是圣人,清醒时却是平常人。濠鱼在辩论前是普通鱼,辩论后它们承载了我们的思想痕迹,便是哲学意义上的鱼。因为在某种偶然或必然的机缘下,它们愿不愿意邂逅我们;或者我们邂逅了它们,时空赋予它们彼此身份的转变,就像庄周跟惠子是否是当时濠上的庄周与惠子,濠下之鱼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时空背景下万物中的人或鱼,此鱼非鱼,彼人非人,一切因缘而定,任谁也无法改变。

在中午食堂的饭桌上我便突然想起了庄子,整个上午我坐在单位那台老旧的电脑上开始一天的工作。临下班前我打开互联网看到西祠胡同羊毛裤网友的一篇帖子《和寒江钓之南华》,我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有这样一篇帖子,但我打开了这个帖子,然后我去吃饭。庄子便站在我的眼前,隔着厚厚的一层时空帷幕。 “子之晏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中这样记述了一幅几千年前孔夫子家居恬然安静的时光画面,他的日常起居常使我想起一枚茶叶在水中层层舒展生命绿意的自如,或者如一条鱼在属于自己的水中游动的情景。我的想法有些大不敬,而且想象是在我极为懒散的情形下完成的。庄子来到面前时,我的脸上还挂着一抹迟到了几千年的笑意。他总是在我没有丝毫准备的状态下,贸然造访。我懒懒得向他打了个招呼,把脸别向虚空。

“天之刑,安可解。”一道闪电过后,雷声震动。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孔子,还是自己,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刷刷地翻着手中的一卷《南华经》,庄周在一道闪电来时到我面前,雷声震动后,他顷刻不见了。“天之刑,安可解”,庄周的语调深深烙上他庄子式的悲哀,在空气中急剧地聚敛,而后膨胀。像惊雷在我的脑海爆炸。

或者我该读懂你此刻的悲哀,也只是在此刻,在惊雷震动的瞬间你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属于自己心灵最孤独、深刻、真实的一面。然后像北冥中的波涛在波动后恢复亘古不变的永恒。我无法穿越你用冷嘲热讽、游戏红尘的盔甲构筑的汪洋恣肆、博大精深的内心世界。惊雷过后,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庄周在隐隐的红尘中高屋建瓴般地思考。我的手向虚空一伸,他的思想像金属般发出铿锵有力的强音。我想跟他说,这个时候我想读《南华经》中的《人间世》,他的脸朝向远远的青山,我只看见他背影的衣襟和着北冥的风舞成壮丽的弧线。我的泪水滴在人间世的每一个玄妙的字节上。

颜回问夫子何谓道,师生间的问答便开始掀开人间世的一页页,大段的寓言,大段的对白,夹杂着庄子式的冷嘲热讽,庄周的脸上带着笑,我知道在我读这一章节时,他笑容后隐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悲凉。

这抹悲凉,庄周掩饰得极为巧妙,像北冥怒而飞的鹏鸟迅速回望来路时的一暼。因为空气、长风气流的激荡,风驰电掣的速度,使我只注意到鹏鸟在空中的轨迹一直向前,那抹回眸一暼极细微的停顿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庄周式狡黠的悲凉,这是他希望得到的效果吗?

譬如他把悲凉同他一直冷嘲热讽的孔夫子联系在了一起。孔夫子我经常骂他,庄周说,人间世没有他这个挨骂的对象,我的笔意便无法酣畅淋漓地舒展,也没有了你们后世奉为纶音的《南华经》。可是我分明从《人间世》里读出你的悲凉,你冷嘲热讽的对象其实就是你,甚至在莽莽苍苍的昆仑山颠,星光照耀下的天空,你拥有那时世界唯一最干净的悲凉。你无情解剖着孔夫子的不合时宜,其实在解剖自己,鞭挞自己的灵魂。是世间的不合时宜,还是孔夫子的不合时宜,或是你的不合时宜,其实答案早已明了。所以你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无奈的悲凉,供世人揣测。

人间世里的庄子把尘世的行道一股脑儿推给了孔夫子所代表的儒者,他实现了轻盈的转身,而转身的他却心有未甘,意犹未尽,他不动声色地借孔夫子与他弟子的对白,栎树之神与匠人关于大用与无用等的辩论,然后以道的思维把这一连串珍珠般的言论连接起来铺垫出炉火纯青、臻于化境的入世艺术。然后他站在出世或入世的门槛上,抬起了一只脚,像孔夫子的喟叹:时哉!时哉!中国的传统文化秦汉之前儒墨道三家,秦汉之后儒释道三家,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儒家、佛家甚至墨家他们内蕴的本体更倾向于高山的厚重醇厚,道更有水的飘逸阴柔。譬如流水它永远比高山低,但永远以后积蓄的绵长力量侵蚀着山的形状,有些山便抵挡不住流水的力量而消亡,当然不排除其他的因素,而能存在下来的山便与流水共同实现质的飞跃。所以庄子的上代宗师老聃发出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于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千古哲论,也给道家定了性。而一切的思维围绕着这不争的层面层层铺展,不争背后蕴涵的大智慧融缩了道家处世的恬淡,又留下一种隐然闪烁、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力量,使一切在它面前有所畏惧。

庄子站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在一棵大樗树下,九万里长空的飞翔,使他一直回味着肌体与天风、空气摩擦产生的快感。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直保持飞翔的姿态,使他对脚下站立的大地有种不真实虚幻的感觉,一切都颠倒了,天空不是天空,大地不是大地,庄子已不是庄子了。他想我还得吃点东西填饱肚子,饥饿的感觉让他一下子转变为凡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餐风饮露,不食五谷,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他哼着小调从大樗树下路过,大而无用的树,大而不当的人。他在吃饭的时候,我正在翻《南华·逍遥游》,庄周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所以我认为在我读《逍遥游》会心一笑的同时,他的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会激起我的发散性思维。

《逍遥游》便从冷冷的北冥出发,鱼或者鸟,宿命般的物化,一个关于沉潜飞动的神奇传说。作为主角的大鹏鸟它肩负着道家第二代宗师的开山使命,使命重大,所以它飞得特别壮丽,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决云气,负清天,然后图南。一卷南华便随着一只鹏鸟的起飞,在历史的天空徐徐铺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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