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即是家(1)

◆ 心安即是家

蓦然回首后的老屋。

所谓在巷子的拐角处,再紧走几步,便可以看见秋天了。这个时候,我出神地凝视着墙壁上的钟摆,它的指针指向某一个我忽略的时辰。因为想起一个霜降的节气,我的心里便有些沉闷不堪。那些离开的亲人似乎还坐在你的对面,谈笑风生。而就在你走神的时候,忽然相隔成天涯了。

我本不该想起这些,阳光大好,街道干净整洁。路面的灰尘只有偶尔在疾驰过的汽车后才会泛起微动。微笑地看着微尘,似乎成了我这个秋天做的第一件事,并乐此不疲。而在那个下午海面风平浪静,在船经过海中岛屿的时候,一群红嘴鸥便冒冒失失地掠起,我便有些迷惘了。在经过海边小村庄的时候,当时我还看见一个农民正在锯几块木头。那平摊在地面的木板多么平整,用手指的指节叩击,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会觉得这些削得平滑的木板于我竟有种多年知交的熟悉。我那时问了它的主人,他告诉我说这些木头还是他少年时栽下的,而今三十年过去了。人老了,木头也到了派上用途的时节。

而回忆少年时的我,能记得起什么呢?能拥有如他与他伴随了三十个年头木头般青翠的感觉吗?我能回忆起只有一个小镇,二十个年头我便与它相濡以沫。我能回忆起一条长长的岭,怯怯地沿着童年的时光游走,左脚踩在时间碎片上,右边却已湿了裤脚。我能回忆起还能有那间衰败苍老的老屋吗?

静默的时光,光圈里的灰尘是我少年时最深刻入骨的爱恋。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久远的阳光倾泻而下。顺着光圈,把手探进去,光线便布满岁月的每个褶皱。看得最清晰的,无非是远方的海了,海里那桩沉默了几十个年头的灯塔,亮光还在明灭地闪烁着。有时,在海上,船经过那里时,我看见它黝黑的桩身,便想站在它的桩基上。想着它与大海耳鬓厮磨的沧海桑田的眷念。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龙目礁”灯桩。那条蜿蜒曲折的海湾,到此已经迎向出海口的咆哮了。而在我少年时,它何尝不是一个遥远的寄托呢?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整条港湾便收入望着人的双眼里。柔软的海风沉浸在光阴里,它慢慢地从远方吹来。

三十年过去了,似乎再也没有站在某处空地遥望大海的心思了。曾经相伴的有些至亲也不见了。而空空落落的老屋,还在一天一天延续着它的衰败。那些用废报纸糊住的窗子,像一个凋谢,见证着那些年头,我的亲人们曾在此居住。

我记得你曾在某个地方叫我,如今我回忆不起这苍老声音的真相。秋天到了,我在大街小巷恬然地走着,想一些笑脸,细碎的脚步,某处必须寻到的痕迹。想那个绿色的军用书包,想少年小小的骄傲,想那些爱我的亲人,想少年寄住的老屋。

再紧走几步,秋天就出现了。人们在草木泛青的时候,争相传诵着这个真相。而那些过去的秋天,其实我没有真正忘怀。一个关于小镇的秋天,对于我而言,饱含着人生最初的悸动。

那个早早去世的姨丈,他会多次在一场场酒醉后从父亲单位的楼梯像木头般滚下来。我几乎淡漠了与他有关的记忆,这个场面成为我唯一回忆他的特征。没有醉过酒的男人算不算男人,当我想起这个话语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在小镇工作的十年时间里,只真正醉过一次,并因此磕掉了门牙的一角。醉酒的感觉真好,所以我回忆起姨丈的时候,想他那如木头般的笨拙,却有些辛酸的笑。

每次到大姨丈家,我怕他那个哑巴亲娘。她躲在黑暗的一角,狠狠地盯着你,我不知她怎么死的,仿佛跟蛇有关。即使在她死后多年,我来到她住过的房间,心里都不寒而怵。他们那一代的渔民,解放前被叫作“苦利子”,最没有社会地位的,只能终身在海上漂泊,而被禁止上岸,更别说与岸边的居民通婚。这情形,使我想起最近在读的出版界一位朋友送的那本《从林肯到奥巴马》中黑人为争取人权平等而所做的百年抗争。后来解放了,这些渔民上岸,沿山建了一些房子,开始与当地穷苦的百姓通婚了。虽然不知究竟,但我想大姨与他的婚姻大致如此吧!所以他们没有幸福,但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喜欢我。少年时,因为这些亲人,我吃过当时最好的海货。所以就是现在,妹妹还会愤愤不平地说,从小到大他们都没疼过她,她是受欺负的。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在紧要关头,它总会如约出现。而我有好几个年头,没有到过那秋天里废弃的老屋了。亲人们淡漠了它的存在。但我想只要里面曾经住着那个照料了我十多年的老人,我就没有遗忘的理由。最后几年,她孤独地住在那间老屋里,那时陪伴她最多时间的就是我,也许在她心里,她心里那个曾经幼小的我是她最大的安慰。她的人生与我的成长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在这个秋天,我站在远方想着她和那间在岁月里沉默的老屋。秋天了,我的心灵垂下一串串沉甸甸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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