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父亲》第一部(14)

自然,甚至就在此之前,我就已经不信父亲的上帝了。一九一○年时你简直就不会相信,这种迷信似乎一下子便寿终正寝了。据说现在情况又有了不同,但在我年轻时,一切争论似乎早已结束,没有谁会认真坚持那种旧有的看法,硬说长着白胡子的上帝穿着长袍坐在天上的宝座上,这似乎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幻想,一种自我陶醉的迷梦。这倒不是说我对那种所谓能够打破这一幻想的科学有什么兴趣,科学不过是些庸俗可笑的玩意儿,只有寄宿学校,还有像威尔斯[1]()那种没有受到什么上流人教育的人才起劲呢,让他们去胡闹好了,我们才不管呢。不过,这在某种程度上却使我的职业同父亲的不无相像之处,可惜的是他没能见到这些。如果说宗教只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形式,那么当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因为他探讨的正是古代与宗教无关的智慧。一本古典论文集的分量并不亚于约翰福音,这一点不会有人怀疑。父亲怎么会看不到这一点呢?至少他平时也会看出一些迹象来呀。不,那一来他非得脱胎换骨不可,要是不能在布道时抨击种种罪恶,那生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没有什么上帝可以请来大发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谈不上抨击罪恶,我们只能以身作则罢了。所以到最后,父亲还是谴责我,这自然不好受。不过,在那时候我已经听到了枪炮声,看到了同伴战死沙场。与二等兵伊姆斯的脑浆迸裂相比,父亲的谴责又算得了什么呢?

爱德华少校,我现在听到你的声音了。对我来说,你也像父亲,在那最困难的时刻,你也就是我的上帝,你像上帝一样给予我所需要的一切。爱德华少校,快来吧,我手拿报纸站在这儿,请同我谈谈吧。你教我如何面对枪林弹雨,如何面对毒气。要是你在这儿,你能教我怎样面对公开的羞辱吗?我相信你是能够的。你置恐惧和羞辱于度外,只要别人愿意以你为榜样,他们一定也能战胜恐惧和耻辱。你没有能活着看到新时代,你随旧时代一同逝去了。爱德华少校,我看到血从你嘴里流出来,就像是我血管里的血一般;可是,我那时害怕得要命,我的血一定在血管里滞留住了。血不住地从你嘴里往外流,直到流干为止。甚至就在那时,在你临终之前,你还给我们以安慰。从你眼里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对那个打你冷枪的狙击手没有丝毫怨恨之情。你明知自己已经垂危,行将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可是你毫不畏惧。勇士临终,雄心不变,尽管明知自己将化为一黄土。你那时还年轻,要是这时你能走来,和我相比,你一定会显得年轻得多。如今我已满头白发,作了人父,又是学者,但我还是要跪在地上爬到你跟前来。爱德华少校,爱德华少校,流年似水,我们又并肩站到了战壕里:你同我讲话,把手放到我肩上——炮轰又要开始了呀!

1]① 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和《星际战争》,社会问题小说《基普斯》、《托诺—邦盖》及历史著作《世界史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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