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父亲》第二部(1)

杰里米

我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那是四月上旬的一个下午,我沿着一条乡间小路骑着自行车,车把上还摊着一本希腊文法书。不错,上帝保佑,我一边在蹬车子,一边还在死命啃着希腊文法。这些天来,我拼命用功,想尽力装点那劳什子到肚里去。尽管如此,在这么一个风光明媚的四月天,只要没人提着刺刀站岗不准你动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屋子里是待不住的。对希腊文这鬼东西我还不敢掉以轻心,不过,要是再待在屋子里,我准会气得发疯——尤其是那样一间屋子,又黑又闷,就像坟墓一样。所以我便推出那辆旧自行车,到郊外作一次长途旅行,这其中虽有欣赏美好春光的成分,但十之八九是为了涤荡自己的心灵。

我一定是被过分紧张的学习生活搞得有点糊涂了,否则不至于傻得一边骑车一边还在拼命地背希腊文的变格变位。毫无疑问,有的人像父亲一样,信奉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1](),他们先闷头受四个钟头的罪,然后急急忙忙跑出去快快活活运动一个半小时再回书房。Und so weiter[2](),他们欺骗自己说,这只是调剂一下脑子,工作并没有停止,说是这样生活既愉快,又有意义。依我看来,要是你生来那么爱工作,你就一会儿都舍不得放手了。

乡间没有什么车辆,我一出城,便把那本不朽的希腊文法书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摊在车把上。天哪,想起这件事,我真的要掉泪。想想看,他们是怎样把那一套灌给我的呀,我成绩并不错——从小就给死死地绑在功课上,要是没有了功课,我倒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了呢——就是希腊文不怎么好。上学期末最后一天老索尔纳把我拉到一边说:“科尔曼,我这回在你成绩单上要给你不及格了。”他满脸丧气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望着我。瞧他那副神情,别人准会以为他是在通知我说我的两条腿得锯掉呢。天知道,我自己当时的神情一定也好不了多少。不及格!阿尔弗雷德·科尔曼教授的儿子希腊文不及格!“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不高兴,”老索尔纳接下去说,脸色就像圣伯尔纳修道院的狗一样,“我要你好好加把劲,你的希腊文掉下来了。”我真想回他说:“你自己的希腊文才掉下来了呢,从你脑壳掉到你脖子上,要窒死你呢,老废物。”自然,我并没有做声,只是温顺地低下头来,等他一走,我就回宿舍继续收拾东西,放到包里的第一件东西便是希腊文法书。我现在还记得,那讨嫌的小本子是橄榄绿的封皮。橄榄绿!这种颜色该使人想起橄榄树,想起地中海,想起那乐声四起的温暖的夜晚,想起那在户外畅饮的一杯杯葡萄美酒,想起那些穿着轻纱的姑娘。可是不,这颜色却使我想起那本该死的文法书。

我把书带回家,一头扎了进去。放假头两个星期,我吃喝、睡觉、呼吸都离不开希腊文法。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把那本讨厌的小书牢牢地印到脑子里去;那一来我对希腊文法就可以应付裕如了;那一来在学校结业考试中我希腊文也就可以考好了;那一来我周围的人,尤其是我的父亲也就会喜欢我,夸我,承认我的成绩,原谅我的不足了。自然,从父亲的观点来看,儿子精通每一页希腊文法当然值得骄傲,这说明儿子肚里有货;什么货呢?希腊文法,此其一也。

[1]① 拉丁语: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

[2]② 德语:如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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